五年级的冬天冷得像口冰窖,哈出的白气能在睫毛上凝成霜。凌晨五点半的闹钟尖啸着刺破黑暗时,我正蜷在被窝里发抖,牙齿咬得\"咯吱\"响。窗外的北风卷着雪粒砸在玻璃上,\"噼啪\"声密集得像有人在用指甲盖刮,妈妈说这叫\"鬼呲牙\",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才有的声儿,能把坟头的纸人都吹得直哆嗦。
我摸黑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布料硬邦邦的,袖口磨出的毛边蹭着下巴,扎得人发痒,像有小虫子在爬。走廊里的声控灯坏了三天,跺三脚才亮一下,暖黄的光打在楼梯扶手上,把栏杆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晾着的绳子,在墙上晃来晃去,要把谁捆住似的。
卫生间的门虚掩着,留着道缝,像只半睁的眼。我推开门时,合页\"吱呀\"响了一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突兀,震得耳膜发麻。洗漱台对着卫生间的门框,镜子边缘的铝合金包边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黑塑料,冬天摸上去冰得像块铁,能粘住手指头。镜中的我头发乱得像鸡窝,眼泡肿得发亮,嘴角还沾着点干掉的口水——早自习要背的《为人民服务》还没记熟,王老师的戒尺抽在手心上的疼,我到现在都能想起来,红痕肿得像条蚯蚓,碰一下能疼出眼泪。
\"快点!\"妈妈在厨房喊,铁锅铲敲着锅底\"哐当\"响,\"鸡蛋都煎糊了!再磨蹭真要迟到了!\"
我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地冲出来,溅在搪瓷盆里,水花蹦到镜子上,晕开片模糊的白。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那股凉意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冻得我牙关打颤,脑子却清醒了不少。镜面上的水珠往下流,在玻璃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谁在哭,泪痕一道叠着一道。
转身去右边的架子拿梳子时,胳膊肘撞到了墙上的瓷砖,\"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牙齿发酸。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镜子里多了个东西。
那是个小男孩,比我矮半个头,穿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帽子拉得很低,只露出个通红的鼻尖,像冻坏的小萝卜。他就站在我身后,紧贴着卫生间的门框,镜子里能看见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冻得在发抖,羽绒服上沾着点白花花的,不知道是雪还是霜。我手里的塑料梳子\"啪嗒\"掉在地上,齿子磕在瓷砖上,断了一根,裂开的截面白森森的,像颗小牙。
还没等我喊出声,那小男孩突然抬起头,帽檐下的半张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起皮,嘴角却咧开个怪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紧接着,他对着镜子里的我,\"嗝\"地打了个饱嗝。
那声音脆生生的,带着股生萝卜的腥气,像刚啃过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凉萝卜,冰得人嗓子眼发紧。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像被针扎了,痒得钻心。猛地转过身——卫生间的门框空空荡荡,只有妈妈挂在挂钩上的红围巾在晃,北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围巾飘起来的弧度像条吐着信子的蛇,红得刺眼。瓷砖地上除了我的棉鞋印,没有别的脚印,梳子躺在脚边,断齿闪着冷光,像颗掉在地上的牙。
\"怎么了?\"妈妈举着锅铲站在门口,围裙上沾着鸡蛋黄,她的眉头皱得很紧,像块拧在一起的布,\"大清早的鬼叫什么?吓我一跳,锅都差点扔了。\"
我指着门框,舌头像打了个死结,半天说不出话:\"有......有个小男孩......在镜子里......他还打嗝......\"
妈妈走过来摸了摸镜子,玻璃上的水珠已经冻成了薄冰,她的手指划过镜面,留下道白痕,像道伤疤:\"你看你,没睡醒吧。\"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梳子,断齿的地方对着光看了看,\"这梳子是你小姨送的,她去世前特意去供销社给你买的,说这塑料软,梳着不疼......\"
小姨去世那年我才三岁,听外婆说,是冬天掉进村西头的河里淹死的。她出事那天穿的就是件深蓝色的羽绒服,是舅舅从城里捎回来的,拉链上还挂着个小铃铛,走路\"叮铃叮铃\"响。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声控灯突然\"咔哒\"灭了,卫生间陷入一片漆黑,镜子里的我消失了,只剩下片模糊的白,像蒙着层霜,又像谁的脸。
\"啪嗒。\"
黑暗里传来声轻响,像有人用指甲盖刮镜子上的薄冰,一下一下,很有耐心,刮得人心里发毛。
我尖叫着冲出卫生间,扑进妈妈怀里,后背的棉袄都被冷汗浸湿了,贴在身上凉得刺骨,像裹了层冰。妈妈抱着我往客厅走,经过卫生间门口时,我看见声控灯又亮了,镜子里映出个小小的影子,正蹲在地上捡那把断了齿的梳子,深蓝色的羽绒服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像块浸了水的布,沉甸甸的。
那天的早自习我终究是迟到了。王老师的戒尺抽在手心时,\"啪\"的一声脆响,我却没觉得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讲台旁的大镜子——那面镜子是去年运动会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边缘的红漆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头,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秀\"字,是小姨的名字。我小时候总听外婆喊她\"秀秀\",喊得像唱歌。
镜中同学们的脸都很正常,只有我的肩膀后面,跟着个穿蓝羽绒服的小男孩。他正踮着脚,对着我的后脑勺,\"嗝\"地打了个饱嗝,生萝卜的腥气好像顺着镜子飘了过来,钻进我的鼻子,呛得我想咳嗽。
手心的红痕慢慢肿起来,像条蚯蚓,弯弯曲曲地爬在手背上。
放学回家,我死活不肯进卫生间。妈妈以为我在学校受了委屈,翻出张毛主席画像贴在镜子上,画像的边角还沾着点浆糊,粘得歪歪扭扭。可我知道没用——吃饭时瞟见客厅的穿衣镜,镜中的我背后依然跟着那个小影子,他的羽绒服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件红色的毛衣,领口绣着朵小梅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和外婆相册里小姨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外婆说,那是小姨七岁时自己绣的,扎破了好几次手。
夜里睡觉,我把自己裹成个粽子,连头都不敢露,被子闷得人喘不过气。凌晨时分,突然听见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像有人在洗脸,水开得很大,溅在瓷砖上\"啪嗒啪嗒\"响。紧接着是梳子梳头的\"沙沙\"声,很慢,一下一下,像在扯打结的头发,扯不动时还会顿一下,发出\"噌\"的一声。
我捂着耳朵装睡,可那声音总往耳朵里钻,还有断断续续的打嗝声,\"嗝......嗝......\"的,带着股牙膏味——我早上刷牙时,确实掉了块薄荷牙膏在地上,蓝白相间的,像块碎糖。突然,梳头声停了,卫生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心跳声,\"咚咚\"的,像敲鼓,震得床板都在颤。
\"姐姐。\"
一个很轻的声音,像被冻住了,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点水汽,湿乎乎的。
我猛地掀开被子,摸到枕边的剪刀——这是外婆教我的,说剪刀能辟邪,铁器能镇住脏东西。客厅的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里面有个小小的影子,正贴着墙根往我的床边挪,他的羽绒服帽子上沾着点白色的东西,像没擦干净的牙膏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