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确实开着,水流正往池子里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下午没洗的碗。池子里漂着个东西,白白的,是块冰糖,正在水里慢慢化,甜腥味顺着空气飘过来,腻得让人发晕。我伸手去关,手指刚碰到金属开关,就感觉有人在旁边喘气。热乎乎的,带着股薄荷糖味——奶奶生前总含薄荷糖,说能醒神,走的那天嘴里还含着一块,化了一半。
我侧过脸,厨房的窗户映出两个人影,一个是我,另一个矮矮的,正踮着脚看我,嘴角咧着笑,露出没牙的牙床,舌尖舔了舔嘴唇,像在尝什么甜头。窗外的月光正好照在她脸上,我看见她的眼睛浑浊得像蒙着层白雾,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点黑灰,是老家灶台的烟灰。
\"奶?\"我手里的扫把\"哐当\"掉在地上,木柄撞出个豁口。
影子突然不见了。窗外的月光孤零零地照进来,池子里的冰糖还在化,水变得黏糊糊的,像掺了胶水。我这才发现,水池边缘沾着些灰黑色的粉末,是老式香的灰,奶奶以前总在佛龛前烧的那种,捻一点在手里,会凉得刺骨。
回到客厅时,电视又亮了。
老电影还在演,只是画面里的藤椅空了,茶杯倒在地上,茶水在青砖地上流,像道细细的血。我盯着屏幕看,突然发现背景里的收音机,和客房床头柜上的那台一模一样,红色的外壳,右上角掉了块漆,摆在相框旁边——相框里是姐姐和姐夫的婚纱照,昨天还好好的,现在照片上多了个老太太,坐在他们中间,手里攥着块冰糖,正往姐夫嘴里塞。
客房的门\"吱呀\"开了道缝。
我握紧扫把走过去,门缝里透出点光,不是电灯,是暖黄色的,像蜡烛。里面传来\"沙沙\"声,像有人在翻报纸,和我小时候听奶奶翻报的声音一模一样,纸张划过手指的\"窸窣\"声里,还混着冰糖在嘴里融化的\"滋滋\"声。
推开门的瞬间,光突然灭了,一股浓烈的樟脑味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眼泪都出来了。客房的藤椅上,放着件蓝布衫,是奶奶的样式,袖口磨得发亮,领口处别着个假领,浆得硬挺挺的,和她走那天穿的一模一样。旁边的床头柜上,收音机开着,还在唱戏,调子和电视里的一模一样,唱到\"夫妻双双把家还\"时,突然卡壳了,反复重复着\"双双把家还\",像个破锣在敲。
相框倒在地上,玻璃碎了,照片上的老太太不见了,只剩下姐姐和姐夫,表情却变了,嘴角咧得很大,笑得像哭,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镜头外面,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最吓人的是床底下,露出半截银发簪,玛瑙珠子在月光下泛着红,和我刚才在屏幕上看到的一模一样。我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簪子,就感觉有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冰凉的,指节硌得人生疼,指甲缝里嵌着黑灰,蹭在我的皮肤上,像块烙铁。
\"娟娟,陪我看会儿嘛。\"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带着点撒娇的调子,是奶奶哄我小时候的语气,\"就看一集,看完给你冰糖吃。\"
我猛地抽回手,簪子\"当啷\"掉在地上。床底下空荡荡的,只有团灰黑色的影子,像堆没烧完的纸。跑出客房时,电视突然开始换台,\"哗哗哗\"的,快得像有人在疯狂按遥控器,屏幕的光在墙上晃,照得家具的影子都在跳舞。
新闻、广告、动画片......最后停在一个频道,正在播寻人启事,黑白照片上的老太太,穿着蓝布衫,梳着花白的头发,嘴角咧着笑,露出没牙的牙床——和我奶奶长得一模一样。字幕上写着:\"张桂英,78岁,于2022年3月走失,走失时携带银发簪,爱含冰糖......\"
3月?我奶奶是去年5月走的,根本没走失过。她走的那天躺在医院里,我还给她喂了冰糖,她攥着我的手说:\"娟娟,奶奶想看你成家......\"
遥控器在这时突然自己跳起来,像被人捡起来,朝着电视的方向晃了晃。屏幕上的寻人启事突然变了,照片换成了我,失踪......\"照片上的我在笑,嘴角咧得很大,和姐姐姐夫婚纱照上的表情一模一样。
\"啊!\"我抓起包就往门口冲,手指抖得拧不开锁。身后的电视还在响,寻人启事的声音像无数只虫子钻进耳朵:\"失踪时穿白色睡衣,赤脚,身边有台自动开的电视......\"锁芯突然\"咔哒\"一声,像是从里面反锁了,我拼命拧钥匙,金属摩擦的\"咯吱\"声里,听见客厅传来藤椅晃动的声音,\"吱呀吱呀\"的,和奶奶生前坐的那把一样。还有人在说话,很轻,像对着耳朵吹热气:\"娟娟,急啥呀,这集快完了......\"
门锁\"咔哒\"开的瞬间,我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多了件蓝布衫,正慢慢往下陷,像有人坐了上去,电视屏幕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手里举着块冰糖,在光线下闪闪发亮。
跑到楼下时,我光着的脚踩在水泥地上,冻得发麻。回头看姐姐家的窗户,客厅的灯亮着,电视屏幕的光忽明忽暗,窗帘鼓起来又瘪下去,像有人在里面摆手。三楼的王阿姨正好遛狗回来,看见我吓了一跳:\"姑娘咋了?脸白得像纸。\"她往楼上瞟了眼,\"你姐家电视又开着啊?昨晚我起夜,就看见亮着,演的净是些老片子,咿咿呀呀的,吵得人睡不着。\"
第二天姐姐和姐夫回来时,我还蹲在单元楼门口,腿都麻了。姐夫打开门,客厅干干净净的,电视关着,遥控器摆在茶几上,整整齐齐的,电池盖扣得严严实实。客房的门开着,藤椅上空空的,收音机也没响,相框摆在床头柜上,玻璃擦得锃亮,姐姐和姐夫笑得一脸幸福。
\"你咋了?\"姐姐摸我的额头,\"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指着电视说不出话。姐夫拿起遥控器按了下,屏幕亮了,正在演昨天的连续剧,女主角还在哭,眼泪还是悬着,嘴角的弧度和我第一次暂停时一模一样。\"是不是停电了?\"他笑着说,\"老房子线路不好,总跳闸。\"
可我看见茶几底下,有块没化的冰糖,沾着点灰,和我昨晚看到的一模一样。客房的藤椅扶手上,别着根白头发,细得像棉线,我悄悄捏起来,放在手心,凉得像块冰。
后来我再也没在姐姐家住过。每次打电话,姐姐都说家里挺好的,就是电视总自己开,\"尤其是晚上,演的净是些老掉牙的片子,\"她笑着说,\"你姐夫说可能是遥控器坏了,改天换一个。\"上周她突然压低声音,\"对了,前几天打扫客房,在藤椅缝里摸着块冰糖,都化硬了,黏在木头缝里,抠都抠不下来......\"
姐夫上周也打电话了,说客房的墙皮掉了块,露出里面的字,是用红漆写的:\"桂英之位\"。他拍了照片发给我,墙皮剥落的形状,像个老太太的侧脸,眼睛正好对着电视的方向,嘴角咧着,像在笑。照片里,电视屏幕亮着,正在演黑白老电影,藤椅上放着件蓝布衫,扶手边的地板上,有块亮晶晶的东西,像块没化的冰糖。
我把照片删了,可总梦见那台电视。屏幕上的老电影没完没了地演,奶奶坐在藤椅上,手里攥着冰糖,冲我招手:\"娟娟,过来啊,这集快完了......\"我想跑,可脚像粘在第三块木地板上,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它\"吱呀吱呀\"地响着,和姐姐家的一模一样,每响一声,电视屏幕就亮一分,最后把整个屋子照得像白天,我看见奶奶的脸在光里慢慢清晰,嘴角沾着冰糖渣,眼睛浑浊得像蒙着层白雾,正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冰糖在光线下闪闪发亮,像块凝固的血。
现在每次看电视,我都先把遥控器电池抠下来。可夜里还是会听见说话声,从客厅飘过来,像电视剧里的台词,又像奶奶在喊我名字。有次鼓起勇气出去看,沙发上的抱枕移了位置,摆成个圈,中间放着块冰糖,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电视屏幕黑着,可反射出的影子里,我旁边多了个模糊的轮廓,正对着我笑,手里攥着块冰糖,慢慢往我嘴边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