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公别过脸,不敢看我:“这都是命。林家祖上欠的债,总得有人还。”
祖上的债?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奶奶从没跟我说过祖上的事,只知道我们林家在这青瓦村住了几百年,村里一半的土地以前都是林家的。我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我太爷爷那辈是大地主,家里有良田千亩,还有几房姨太太,后来土改的时候被斗死了,死前也穿着件红衣服。
“咚——咚——”村口的老钟突然响了,沉闷的钟声在寂静的村子里回荡着,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抬头看向窗外,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只有几颗星星在厚厚的云层里挣扎着,透出点微弱的光。
“是赵大爷在敲钟。”三叔公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是在报时辰,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
王婶已经手脚麻利地忙活起来,从灶房里端出一盘刚杀的鸡,一只拔了毛的兔子,还有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猪肉,摆在堂屋的供桌上。又找出三盏香油灯,用火柴点上,黄色的火苗跳动着,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墙上,像个舞动的妖怪。
“小远,快来磕头。”王婶把香递到我手里,“得你磕了头,这堂单才算接了。你是林家唯一的男丁,那东西认你。”
我捏着那把香,手却像被烫到似的抖个不停。香是劣质的,烧起来一股呛人的味道,熏得我眼睛发酸。供桌后面的墙上,王婶已经用红笔写好了一张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些符号,旁边写着“供奉仙家之位”几个字——这就是她说的堂单。
“奶……”我回头看向炕上的奶奶,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嘴唇已经发紫了。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发高烧,奶奶背着我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找大夫,她的背那么瘦,却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踩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脚印。那时候她总说,小远是林家的根,得好好活着。
根?难道林家的根,就是用亲人的命换来的吗?
“咚——”又一声钟响传来,比刚才更沉闷,像是敲在空缸上。我突然想起奶奶刚才的话——砸了那面镜子。
我猛地转身,冲向堂屋角落。那面老穿衣镜就立在那里,镜子上落满了灰,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只能隐约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我抄起门后的扁担,双手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小远!你要干啥?”王婶尖叫着扑过来,“你疯了?你想害死全村人吗?”
“让开!”我吼道,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三叔公也冲了过来,想夺我手里的扁担,可他年纪大了,被我一甩就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那东西在镜子里!”我盯着那面镜子,眼睛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发红,“它不是要林家的血脉吗?我就在这儿!有本事冲我来!别找我奶奶!”
我举起扁担,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
“哐当——”
镜子应声而碎,玻璃碴子溅得满地都是,反射着油灯昏黄的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就在镜子碎掉的瞬间,我好像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不是王婶的,也不是三叔公的,那声音尖得像指甲划过玻璃,从镜子碎片里钻出来,钻进我的耳朵里。
紧接着,炕上的奶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起伏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她喉咙里咳出来了。王婶吓得瘫坐在地上,指着奶奶,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扔掉扁担,扑到炕边。奶奶的眼睛睁开了,虽然还是浑浊,却有了点神采。她看着我,嘴角慢慢咧开一个笑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好……好孩子……”她的声音虽然还弱,却比刚才清晰多了,“砸得好……咱林家……不欠谁的……”
就在这时,村口的老钟又响了,这次却不是沉闷的“咚咚”声,而是清脆的“当——当——”声,一下接着一下,明快而响亮,像是在宣告什么。三叔公走到门口,往村口望了一眼,突然愣住了,随即老泪纵横。
“鸡……鸡叫了……”他喃喃地说,“天快亮了……”
我看向窗外,黑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淡了些,东方的天空透出一点鱼肚白。风停了,烧纸的味道也散了,空气里有种雨后泥土的清新。
奶奶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像是在安慰我。她的呼吸虽然还弱,却平稳了许多,眼皮慢慢合上,像是睡着了。
我知道,奶奶没事了。
至于那面碎掉的镜子,还有那个红衣女人,以及老支书口袋里的半张纸,或许还有很多事没弄明白。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林家的债,不用再用血来还了。
因为我是林家的根,我要好好活着,带着奶奶的那份,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