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贞虽然早已知道结局,但听到这里,还是配合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催促道:“然后呢?官府查案,怎么就查到朱生头上了?”
“出了人命官司,官府自然要介入调查。”李小姐继续说道,“那阳谷县的县令,是个姓胡的官儿。这位胡县令呢,为人不算太坏,却有个致命的毛病——性子极其急躁,办案追求‘速决’,最不耐烦抽丝剥茧、细细推敲。衙役们四处查访,这一查,可就查到了朱生对王媒婆说的那句‘玩笑话’!原来,当时巷口还有个摆摊卖菜的老汉,耳朵尖,隐隐约约听到了朱生那大逆不道的言辞。这老汉胆小,原本不敢多事,但命案一出,他吓得够呛,连忙跑去衙门,把自己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禀告了胡县令。”
“这县令未免也太糊涂了吧?”廉贞忍不住再次插话,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仅凭一句旁人听来的、未经证实的玩笑话,就能断定凶手?这办案也太过儿戏了!”
“唉,姐姐你是明白人。”李小姐叹了口气,脸上却带着一种讲述荒诞故事时特有的、混合着无奈与好笑的神情,“可那位胡县令不这么想啊!他一听,这还了得?有动机(觊觎人妻),有‘狂言’(杀人娶妇),这朱生不是凶手谁是凶手?简直是铁证如山!于是,胡县令立刻下令,派了如狼似虎的衙役,将还在家里优哉游哉读书、完全不知大祸临头的朱生锁拿到了公堂之上!连同那刚刚丧夫、惊魂未定的冯氏也一并传了去。”
李小姐的描述开始带上了一丝身临其境的紧张与滑稽:“公堂之上,明镜高悬(虽然可能有点歪),衙役手持水火棍分列两旁,威风凛凛。胡县令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问。朱生起初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连喊冤,说自己那纯粹是酒后……呃,是嘴贱胡说八道,当不得真。那冯氏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风中落叶,话都说不利索。”
“可胡县令哪里肯信?”李小姐模仿着县令可能的口吻,“‘大胆朱生!人证在此,你还敢狡辩?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招认了!来呀!大刑伺候!’”
“这朱生,本就是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里受过这等酷刑?”李小姐的语气带着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对荒诞局面的描述,“几板子下去,屁股开花,疼得他死去活来,理智全无。他心想,横竖都是个死,何必再受这皮肉之苦?于是,他熬刑不过,竟……竟按照县令暗示的‘剧情’,屈打成招了!承认自己是因为爱慕冯氏美色,故而起了杀心,杀了其夫,意图霸占!”
“那冯氏呢?”廉贞追问,虽然知道结果,但还是为这荒谬的进展感到啼笑皆非。
“冯氏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李小姐摇头道,“看到朱生都‘招了’,又见那骇人的刑具,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在县令的威逼恐吓之下,她也迷迷糊糊地……画押认罪了!承认自己与朱生有私情,合谋害死了亲夫!”
廉贞听到这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扶额:“这……这简直是……荒谬绝伦!一句玩笑,一番酷刑,竟然就坐实了一桩莫须有的杀人重罪?这朱生,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祸从口出的典范!怕是肠子都悔青了。这冤情,也忒离谱了些。”
“姐姐觉得这就完了?更巧的还在后头呢!”李小姐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与即将揭晓高潮的兴奋,“这朱生和冯氏被打入死牢,只等刑部批复下来,便要开刀问斩。朱生在牢里,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日里除了后悔自己嘴欠,就是哀叹命运不公。”
“眼看行刑的日子就要到了,朱生已经被提出大牢,验明正身,准备押赴法场。法场之上,人头攒动,看热闹的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监斩官高坐台上,三通追魂炮响过两通,刽子手已经在一旁磨那明晃晃的鬼头刀了!朱生面如死灰,闭目待死,心里只怕已经把满天神佛都求了一遍,顺便再次痛悔了自己这该死的破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小姐声音提高,带着戏剧性的转折,“突然,从围观的人群里,猛地冲出一个汉子!这人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裳,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潮红与激动,手里……手里竟然赫然握着一把带着干涸血迹的匕首!”
“那汉子如同疯虎一般,冲破衙役的阻拦,直接跑到监斩台下,‘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将手中带血的匕首高高举起,声嘶力竭地大喊:‘青天大老爷!刀下留人!别杀错了!人是我杀的!是我宫标杀的!与朱秀才和那妇人无关啊!’”
廉贞虽然知道真凶会来自首,但听到这戏剧性的一幕,还是忍不住“啊”了一声,追问道:“这宫标又是何人?他为何要杀人?又为何此时才来自首?”
李小姐见廉贞完全被故事吸引,满意地笑了笑,揭晓了最后的谜底:“这宫标,是阳谷县里有名的泼皮无赖,嗜赌如命。他欠了那冯氏的丈夫——就是被杀的那位邻居——一大笔赌债,对方催逼得紧,甚至扬言要告官抓他。宫标被逼得走投无路,一时恶向胆边生,便在夜里潜入邻居家,在后院柴房将其杀害,抢走了对方身上仅有的些许钱财。”
“杀人之后,宫标原本是想立刻远走高飞的。”李小姐继续说道,“可他还没来得及跑出阳谷县地界,就听说了朱生因为一句玩笑话而被抓,并且屈打成招,即将被问斩的消息。这宫标虽然是个泼皮,但内心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曾泯灭的良知,或者说,是江湖人特有的、不愿牵连无辜的义气?他左思右想,坐立难安。想到朱生一个文弱书生,竟然要替自己背上这杀头的罪名,他这心里就如同油煎火燎一般。最终,在朱生即将被斩首的最后一刻,他良心的谴责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毅然决然地返回县城,直奔法场,当众自首,说出了真相!”
“这……这情节也太过曲折巧合了!”廉贞听完,终于忍不住畅快地笑出声来,笑声如同玉珠落盘,“这朱生的冤屈,来得荒唐至极,去得更是匪夷所思!一句信口开河的玩笑,几乎让他成了刀下冤魂;而真凶这迟来的良知发现,又戏剧性地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要是写成话本,怕是都没人敢信!经此一遭,这朱生怕是这辈子都不敢再乱开玩笑了吧?见到媒婆都得绕道走!”
“可不是嘛!”李小姐也笑得花枝乱颤,“听说朱生被当场释放后,回到家里,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整个人都沉默了不少,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嬉笑怒骂了。逢人便说:‘祸从口出,古人诚不我欺!诸位切记,玩笑话万万说不得,尤其关乎人命伦常!’ 他甚至有好长一段时间,见到媒婆都躲着走,生怕再惹上什么是非。这桩《冤狱》奇案,也就成了阳谷县乃至周边地区流传甚广的一桩笑谈逸事,老人们常常用这个故事来告诫家中子弟,言多必失,行事说话需得谨慎,切莫学那朱生,因一时口快,险些枉送了性命。”
故事讲完,两人又笑谈了一阵。廉贞捧着那杯已经微凉的雨前龙井,心中却是暖意融融。她想起自己前几日在山中,也是抱着戏谑的心态,逗弄那只前来讨封的黄皮子,虽无恶意,却也差点坏了人家修行。与这朱生的遭遇相比,自己那点恶作剧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凡间的故事,或许没有天界仙术的瑰丽奇幻,没有星辰运行的宏大深邃,却自有一种扎根于生活、充满了意外、巧合、人性弱点与闪光点的鲜活与生动,听着竟比天界那些刻板律条、千年不变的仙规仪轨要有趣得多,也……真实得多。
她抬眸,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李小姐,又透过窗户,望见院子里正小心翼翼给一盆菊花浇水的王元丰,阳光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显得平和而满足。回想起自己从渡海镇开始,追寻文曲星兄长至此,一路上经历了鲛珠岛的纷争、渡海镇的“福泽”、破庙的污秽、王府的悲欢、峡谷的渡化,再到如今这新华镇的宁静……这看似“错途”的旅程,却让她见识了如此多的凡尘百态,体会了种种复杂难言的情感。
心中那份因迟迟找不到兄长而产生的焦躁,似乎在这温暖的午后,在这闲适的谈笑与荒诞的故事中,被悄然冲淡了些许。她忽然觉得,眼下这新华镇平静而温馨的日子,这充满了烟火气息的人间生活,倒比那前途未卜、虚无缥缈的寻兄之路,更添了几分令人留恋的惬意与实在。
“或许,”廉贞抿了一口茶,望着窗外明亮的秋光,心中暗想,“停留片刻,也无不可。”
窗外的桂花树,在秋风中轻轻摇曳,落下细碎的金黄。而关于寻找文曲星的故事,似乎也要在这片宁静中,暂时告一段落,沉浸于这难得的人间清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