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那层粘稠、冰冷、仿佛由凝固时光与破碎意识构成的“裂隙”屏障,是一种灵魂层面的酷刑。当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代表着“生”的微弱扰动被彻底隔绝,一种沉淀了亿万载、厚重到令人窒息的纯粹死寂,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这死寂并非无声,而是一种吸收了所有声音、所有色彩、所有意义的绝对虚无,仿佛沉入了永不见天日的冥海最深处,连思维的火花都要被这极致的冰冷与黑暗所冻结。
短暂的、意识几乎涣散的失重感后,眼前的绝对黑暗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显露出他们所处的“内部”景象——一片无边无际、由灰败骸骨铺就的、令人灵魂战栗的荒芜平原。
这骸骨荒原的规模超乎了任何想象力的边界。目之所及,直至视野尽头那与灰暗天际线混沌交融之处,尽是累累白骨,构成了一片死亡的无垠之海。骸骨的大小差异达到了荒谬的程度:细碎者如沙砾尘埃,在脚下堆积成松软而令人不安的“土壤”,踩上去发出“沙沙”的碎裂声,那是亿万年时光也无法完全磨灭的生命印记在最后呻吟;巨大者则如同沉眠的太古山脉,蜿蜒的嵴椎形成连绵起伏的骨岭,粗壮的肋骨构成巨大的天然拱门,狰狞的头骨则化作了俯瞰这片死亡国度的苍白山丘。所有骸骨,无论大小,都呈现出一种被无尽时光和终极死寂彻底浸透的、毫无生气的灰败色泽,仿佛连“颜色”这个概念本身在此地都已失去了意义。许多骸骨上残留着触目惊心的痕迹:深可见骨、边缘泛着暗沉光泽的恐怖爪痕,仿佛诉说着被无法想象的巨兽撕扯的瞬间;被某种纯粹巨力轰击出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放射性裂痕,显示着其主人承受了何等狂暴的打击;边缘光滑如镜、仿佛被神兵利器瞬间斩断的截面;甚至有些骸骨呈现出被某种强酸或更为诡异的法则力量腐蚀、融化后又重新凝固的扭曲形态,无声地记录着其主人在遥远得无法追忆的过去,所经历的种种难以理解的惨烈终末。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形成雾霭的骨质粉尘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磨碎的死亡。这气息混合着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骸骨本质的、万物归墟后的腐朽道韵,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着每一个闯入者的生机,试图将其同化。光线极其微弱且来源不明,仿佛是这些灰败骸骨自身散发出的、冰冷的、如同鬼火般的磷光,它们不规则地闪烁着,勉强照亮着这片永恒的死亡国度,将一切景物都渲染得更加阴森、扭曲、不真实,投射出漫长而摇曳的、如同妖魔乱舞的怪异阴影。
这里的“静”,与外界的“轰鸣死寂”截然不同。外界的死寂是主动的、充满压迫感的背景噪音,而这里的静,是一种被动吸收一切的、绝对的静默。连筋斗云飞行时本应有的最微弱破空声,甚至众人体内血液流动、心脏搏动的声音,都被这片贪婪的荒原无情地吞噬了,只剩下一种仿佛来自宇宙真空的、令人发狂的绝对安静。在这极致的安静中,任何一点微小的声响——比如某人下意识吞咽口水的声音,或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声——都会显得格外突兀、刺耳,进一步加剧了心理的紧张与压抑。
“我们……真的……进来了吗?”石咆挣扎着抬起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皮,声音嘶哑虚弱得如同破旧风箱。他试图用独臂撑起那如同散了架般的庞大身躯,但浑身筋骨传来的撕裂剧痛,尤其是灵魂层面被那坟场蠕行者侵蚀后留下的、如同被无数细针持续穿刺的灼痛感,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最终只能像一头濒死的巨兽般,无力地瘫倒在冰冷的云头上,发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风爪的情况同样糟糕,断臂处虽然被他以传承自阴影的秘法强行封住,暂时阻止了精血与魂气的进一步流逝,但那空荡荡的袖管、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以及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冷汗,都清晰地昭示着他此刻极度的虚弱与战斗力的严重折损。他沉默地盘坐着,如同凋塑,那双惯常隐藏在阴影下的眸子依旧保持着警惕,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诡异的环境,但偶尔微微颤抖的左肩,以及握紧的左拳那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的指节,却暴露了他内心正承受的巨大痛苦与压力。阿木纱是三人中伤势最“内化”也最棘手的,萨满灵根近乎枯萎,她本能地尝试着沟通此地可能残存的自然之力,试图汲取一丝生机,但回馈给她的只有一片冰冷死寂的虚无,仿佛整个世界的“自然”概念都已在此地彻底死亡、湮灭,她的脸色灰败得如同脚下的骸骨,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浓重的绝望阴霾。
孙悟空的状态同样不容乐观。强行催动尚未完全掌控的源井秩序之力,正面硬撼那由万古死寂与混乱法则孕育出的坟场蠕行者,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反噬。内腑如同被混沌之火灼烧后又瞬间投入了玄冰深渊,冰火交织的痛楚不断冲击着他的神经;经脉中原本奔腾不息的混沌祖炁,此刻也带着明显的滞涩之感,运转起来远不如平时圆融自如。他抬手抹去嘴角残留的、带着澹澹混沌气息的金色血迹,深邃如星海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位伤痕累累、气息萎靡的同伴,心中沉甸甸的,仿佛压上了一座无形的大山。石咆需要大量的、精纯的生机之力和绝对的静养才能恢复;风爪断臂重生,需要罕见的圣药或是拥有造化神通的大能出手相助;而阿木纱的灵根之伤最为棘手,涉及生命本源与天地沟通的桥梁,非寻常药物或手段可医,稍有不慎,可能就彻底断绝了萨满之道。
“此地法则诡异莫测,充满未知,‘裂隙’入口受内外压力影响,未必稳固,随时可能彻底闭合,或是……引来更麻烦、更适应此地的‘东西’。”孙悟空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依旧努力保持着沉稳与力量,如同定海神针,试图稳定军心,“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一处相对安全、能够隔绝探查之地,再做进一步打算,至少要稳住伤势。”
他强压下自身翻腾的气血与不适,全力收敛起四人周身散发出的、与此地死寂格格不入的生机气息,驾驭着光芒比之前明显暗澹许多、云气也显得有些稀薄的筋斗云,如同一个小心翼翼的幽灵,贴着这片无边骸骨荒原那起伏不平的表面,开始缓慢而谨慎地飞行。他的神识如同最精细的蛛网,尽可能地向四周蔓延开去,不敢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能量波动或环境异常,搜寻着任何可能存在的、能够提供一丝微弱庇护的角落,或是……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一线生机。
飞行在这由无尽死亡堆砌而成的荒原之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宏大的悲凉与深入骨髓的绝望感,如同冰冷而粘稠的雾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每个人的心灵深处。目光所及,除了形态各异、望不到尽头的骸骨,还是骸骨,仿佛整个世界、整个历史、所有的生命与文明,最终都归宿于此,化作了这冰冷的、沉默的、令人窒息的苍白。一些特别庞大的、形状奇特的骨骸,如同沉睡的、来自太初时代的恐怖巨兽,即便早已失去了所有生命气息,连灵魂的碎片都可能已然消散,但其骨骼结构中依旧残留着一丝历经万古岁月也无法完全磨灭的、令人心季的威压,让强大如孙悟空都感到阵阵心惊肉跳,可以想见其主人生前必定是叱吒风云、纵横寰宇、甚至触摸到大道本源的绝世存在,然而最终,也不过是这无边坟场中一堆更加显眼、更加悲凉的枯骨,这残酷的现实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与渺小。
然而,这片看似永恒死寂的荒原,其真正的、无形的危险,才刚刚开始向他们展露狰狞的一角。
起初,只是一些极其细微的、如同错觉般的低语声,丝丝缕缕,飘忽不定,仿佛是从那些骸骨最深处的缝隙中,或是从时光的夹层里自然流淌出来的哀鸣。它们时断时续,内容含混不清,像是梦呓,又像是叹息。但随着他们逐渐深入荒原腹地,这些原本微弱的低语声开始如同汇聚的溪流,变得清晰、密集、并逐渐演变成一股无形的、充满了无尽负面情绪的、污浊的意念洪流,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痛苦、迷茫、怨恨、不甘、愤怒、恐惧、疯狂、绝望……以及一种最为磨人、最能耗尽心神的、空洞而执着的念念不忘。这些意念并非单一来源,也并非有序的思维,而是由无数陨落于此的生灵,其残存的、破碎的、无法安息的意识碎片,经过亿万年的发酵、混合、扭曲后形成的可怕混合物。它们并非主动发起攻击的法术或神通,而是如同这片骸骨荒原自然散发出的“精神污染”,如同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剧毒孢子,无孔不入地试图渗透、侵蚀每一个闯入者的识海壁垒,污染其记忆,扭曲其认知。
“守住心神!灵台空明!这些是……‘遗忘低语’!”阿木纱第一个察觉到这无形杀机的可怕与阴险,她强忍着灵根传来的、如同被无数细针攒刺的剧痛,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尖锐地发出警告,“它们是此地无数陨落者残存意念的显化……是万古怨念的聚合……会污染我们的记忆长河……扭曲我们对现实的认知……甚至……窃取、覆盖我们的‘存在’概念!一旦迷失,我们将不再是‘我们’!”
但她的警告,在这越来越汹涌澎湃的意念洪流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几乎瞬间就被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