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尚未完全驱散江州城郊通衢天下总号核心工坊区上空的薄雾。然而，与往日以人声、牲畜声和潺潺水声为主的喧嚣不同，今日，一种低沉、压抑、仿佛巨兽沉睡时鼾声的轰鸣，正从最大的那座联合纺织工坊中隐隐传出，震得脚下的土地都似乎在微微颤动。
工坊外，早已围满了人。有穿着短打、面露好奇与敬畏的工匠，有身着绸衫、交头接耳的商会管事，更有不少闻讯赶来的本地乃至外地商贾，他们脸上混杂着震惊、怀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紧闭的、高达两丈的包铁木门上，门内，便是那“铁兽”的巢穴。
李丽站在工坊二楼特意隔出的观察廊上，她双手微微握紧身前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有些泛白。尽管她心中对蒸汽机的原理一清二楚，尽管这“铁牛”的每一个部件都在格物院和她亲自监督下反复校验，但在此刻，听着那越来越响、越来越稳定的轰鸣，感受着脚下楼板传来的规律震动，她的心潮依旧难以平复。
数年心血，无数次的失败，海量资金的投入，还有格物院那些年轻工匠们熬红的双眼……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今天接受检验。
林一站在她身侧，他感受到妻子的紧张，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微凉的手背上。他的目光沉静，望向下方那庞大的钢铁造物，眼中闪烁着的是与有荣焉的骄傲，以及一丝深藏的、对未知力量的审慎。
“放心，”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丽耳中，“格物院上下，还有你，都已竭尽所能。这‘铁牛’，定不会让我们失望。”
李丽侧过头，对上他沉稳的目光，心中的波澜稍稍平息。她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投向下方的工坊核心。
巨大的工坊内部，空间开阔，原本依靠水力驱动的一部分纺纱机、织布机已被暂时移开，让位于中央那个庞然大物。那是一个由钢铁、黄铜和厚重木材构成的复杂机器，主体是一个两人合抱粗的直立式锅炉，下方炉火正旺，赤红的火焰舔舐着锅底，散发出灼人的热浪。粗大的烟囱直通屋顶，将燃烧产生的黑烟滚滚排出。锅炉一侧，是硕大的气缸与活塞机构，那规律而有力的“哐当…哐当…”巨响，正是源自于此。通过一系列精心设计的齿轮、连杆和传动轴，这头“铁牛”的力量，被分配到四周数十台经过改良、可与蒸汽动力对接的纺织机上。
“压力稳定！”
“各传动轴润滑正常！”
“纺机组准备就绪！”
“织机组准备就绪！”
格物院负责此项目的年轻大匠，名叫石磊，一个原本只是木匠学徒，因展现出对机械的非凡悟性而被提拔的青年，此刻正声音洪亮地汇报着各项数据。他脸色因激动而涨红，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
李丽与林一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断。
“启动！”李丽清越的声音在工坊内响起，压下了一切嘈杂。
石磊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扳下了一个沉重的黄铜阀门手柄。
“呜——嗡——！！”
一声更加雄浑、更加震撼人心的汽笛声猛然爆发，仿佛沉睡的巨兽彻底苏醒，发出宣告力量的咆哮。紧接着，主传动轴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带动着所有连接的皮带轮、齿轮发出呼啸。几乎是同一瞬间，那数十台纺织机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齐声轰鸣起来！
“哐哐哐哐……咻咻咻……咔哒咔哒……”
纺纱机的锭子飞旋，洁白的棉纱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被抽出、捻合、卷绕；织布机的梭子如闪电般在经纬线间穿梭，致密的布匹一寸寸地迅速生成。这声音、这景象，汇成一股工业力量的交响，粗暴而高效，充满了原始的、令人心悸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