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秧苗(1 / 2)

中午的饭桌上,依旧有一盘清炒蛇瓜。经过几天的适应,全家人都已接受了这其貌不扬却滋味清爽的新菜,连最初最为抗拒的刘老娘和王氏,也能面不改色地夹上几筷子了。

饭刚吃完,碗筷还没撤下,就听见院门外传来骡车的轱辘声和赵岐那粗犷的嗓门:“东家,夫人,我们回来了!”

颜氏闻声迎了出去,舒玉也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只见骡车稳稳停在院门口,赵岐正利落地套着牲口,王烈从车上跳下来,帮忙卸下空了的箩筐。顾九则抱着那个装钱匣的小木箱,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

“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吧?”颜氏关切地问道。

“顺利得很,夫人放心!”

赵岐瓮声瓮气地回答,“一路平顺,送到地方,跟杜鹃掌柜的对完了数,银钱也结清了,一文不差!”

顾九将小木箱双手递给颜氏,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着,声音都比平时轻快了几分:

“夫人,这是今次的货款,一共是一百二十两银子并八百文,您点点。单子也在里面。”

颜氏接过匣子,也没急着点数,先上下打量了顾九一番,见她虽有些疲惫,但精神头十足,甚至……走路都带着点轻飘飘的雀跃?不由得笑道:“瞧把这丫头高兴的!可是在城里见了什么热闹?娴月楼那边人还那么多?”

顾九用力点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嗯!人可多了!马车把巷口都快堵住了!好些夫人小姐的丫鬟婆子都在门外排队等着进去呢!杜鹃掌柜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还跟我说,咱们送去的果酱,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光了!点心更是抢手,好多没买到的客人都不肯走呢!”

她描述着娴月楼门庭若市的景象,语气里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眼神熠熠生辉,仿佛那生意的红火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颜氏听着,也跟着高兴,拍了拍顾九的胳膊:“生意好就好!你们也辛苦了,灶上留了饭,快吃了饭回去歇歇,喝口水。”

顾九脆生生地应了,对着颜氏和舒玉福了一礼,便脚步轻快地朝着灶房走去,那背影,确实透着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活泼。

颜氏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失笑摇头,对元娘感叹道:“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见了热闹就开心成这样。小九脸上那笑模样,从进门起就没下去过。”

元娘抿嘴一笑,细声细气道:“是啊,平日里瞧着沉稳,到底年纪小,出去转转,难免开心。”

舒玉却微微蹙起了小眉头。

顾九是开心,但这开心,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见了热闹,或者娴月楼生意好。

她记得很清楚,顾九原本是苏州那边的富家小姐,虽说家道中落,但也是见过世面的。娴月楼再热闹,说到底也就是个县城里的铺子,能比得上苏州府的繁华?至于让她兴奋得眼角眉梢都带着藏不住的喜色,连走路都像踩着云朵?

那是一种……仿佛达成了某种心愿、见到了期盼已久的人或事之后,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光亮。

舒玉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浮现出来。顾九……她去娴月楼,真的只是送货吗?

“行了,别杵这儿了,回屋午睡会儿去,瞧你这一早上累的。”颜氏见舒玉发呆,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舒玉点点头,压下心里的疑惑。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毕竟顾九平日里沉稳惯了,偶尔露出点小姑娘的情态,也属正常。再观察观察吧。

她正要转身回东厢房,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院门外的老槐树后,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正鬼鬼祟祟地探出来,朝里面张望。

是顺子!

舒玉心里一动,跟颜氏说了一声:“阿奶,我出去玩一下!”便迈开小短腿跑了出去。

跑到槐树后,只见顺子果然等在那里。他换了一身半旧的、但明显浆洗过的干净褂子,脸上和手上的污垢也不见了,虽然皮肤依旧黝黑,但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了不少。只是那眼神依旧带着点做贼似的紧张,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大片阔树叶和湿泥土包裹起来的、篮球大小的土疙瘩。

“顺子?你咋来了?地香泡儿挖到了?”舒玉压低声音问。

“玉丫头!”

见到舒玉,顺子明显松了口气,这才从身后拎出一个小巧的、用细藤条勉强捆扎着的土坨。土坨里,两株带着绿叶、根须包裹着泥土的地香泡儿植株完好无损,叶片绿油油的,精神头十足,其中一株的枝桠间还挂着两个半红的小果子。

“给!你要的地香泡儿秧子!我特意挑了两棵最大、结果最多的挖的!你看这根须,多完整!一点没伤着!

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这么好的!怕别人看见问你,特意等晌午头没啥人的时候才给你送来!”

舒玉接过那沉甸甸的土疙瘩,入手冰凉湿润,低头仔细看去。只见泥土里紧紧包裹着两株地香泡儿的根系,主根粗壮,须根发达,密密麻麻地缠绕在泥土中,确实保存得极好。连带着靠近根部的部分茎秆和几片略显蔫巴的叶子也一起挖了过来。

“太好了!顺子,你真厉害!我就是要这样的!”舒玉毫不吝啬地夸奖,小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

顺子被夸得不好意思,嘿嘿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下意识又想用手背去蹭鼻子,手抬到一半,猛地想起什么,硬生生停住了,讪讪地放了下来。

她记得自己承诺过的五十文钱,立刻就把小手伸进兜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用红绳串好的五十枚铜钱,递给顺子:“喏,说好的,五十文,给你。”

谁知顺子一看那串铜钱,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一跳,双手连连摆动,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玉丫头,我说了不要钱!就是顺手的事儿!你快收回去!”

舒玉一愣,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实诚。她板起小脸,故意装出严肃的样子:“那怎么行?说好的事情怎么能变卦?我可不是那诓孩子白做工的黑心人!你必须拿着!”

她往前一步,想把钱塞到顺子手里。顺子却像只灵活的泥鳅,又往后缩了缩,梗着脖子道:“真不要!你家帮我家那么多,我娘说了,不能总占你家便宜!挖两棵草还要钱,我成啥人了?”

“这不是占便宜,这是你应得的报酬!”舒玉有点急了,踮起脚尖想把钱往他那个洗得发白的褂子口袋里塞,“你跑了那么远,还挑得这么仔细,这是劳动所得!快拿着,买糖吃,或者扯块布做件新衣裳!”

“我不要糖!也不要新衣裳!”顺子死死捂着口袋,脸憋得通红,“反正……反正这钱我不能要!”

两人一个非要给,一个死活不要,在墙角拉扯起来。舒玉人小力气也小,哪里拗得过整天漫山遍野跑的顺子?眼看僵持不下,舒玉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她猛地停下动作,把小腰一叉,拿出“东家小姐”的派头,小奶音故意拔高,带着“威胁”:

“顺子!你要是不收下这钱,以后我再有什么活,可都不找你了啊!像这种挖挖草、找找稀罕种子之类的轻松活儿,我可就去找铁蛋、找狗剩他们了!到时候他们挣了钱买了糖,你可别眼馋!”

这一招果然奏效!

顺子一听,顿时傻眼了。他不在乎这五十文钱,他在乎的是玉丫头以后“有活”还找不找他!在他简单朴素的认知里,能帮上玉丫头的忙,能跟她分享山里的趣事,甚至能偶尔得到她给的、那些城里来的稀罕糖果点心,是一种特别的“交情”和“认可”。要是因为这点钱就把这“差事”弄丢了,那可就亏大了!

他看看舒玉那“我说到做到”的严肃小脸,又看看那串在他眼里突然变得有点“烫手”的铜钱,纠结得眉毛都快打结了。最终,对失去“长期合作机会”的恐惧战胜了那点固执的仗义,他耷拉下脑袋,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地松开了捂着口袋的手。

“那……那行吧……我收下就是了……”他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委屈,“不过玉丫头,以后有活……你还得找我啊!我比铁蛋他们眼神好,跑得也快!”

舒玉看着他这副明明得了钱却像吃了亏的小模样,差点没笑出声来。她强忍着笑意,用力把那串沉甸甸的铜钱塞进他那个空空荡荡、洗得发白的口袋里,拍了拍:“这还差不多!放心吧,以后有好事,肯定先想着你!”

钱袋沉甸甸的,顺子下意识地摸了摸,心里那点别扭奇异地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认可和“有活干”的踏实感。顺子鼻子突然有点发酸。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这次记得没有发出不雅的声音),把铜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还用手在外面按了按,确保不会掉出来。他抬头看了看日头,哎呀一声:

“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山上了,铁蛋他们还等着我呢!玉丫头,我走了啊!”

说完,也不等舒玉回应,转身就像只敏捷的山羊,嗖嗖地沿着村路朝后山方向跑去,那洗得干净的背影,在正午的阳光下,竟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轻快和活力。

舒玉看着他飞快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两株带着泥土气息的地香泡儿秧苗,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五十文钱,对现在的杨家来说不算什么,可对顺子这样的孩子,或许就是他一段时间里最重要的“资产”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真是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