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冬学烛光(2 / 2)

炭条第三次落下。 这一次,更加用力,动作甚至有些……迟——滞——! 仿佛每写一笔,都在消耗她巨大的心力。

豆——!!!

“这念,‘豆’。”李青禾的声音愈发嘶哑,却透出一股沉重的力量,“田埂套种的,肥田的,也能果腹。棉田里长出来的金豆子。”

老赵浑浊的眼睛盯着那个“豆”字,旱烟忘了吸,仿佛看到了秋日里那金黄的豆山。

三个字。粟、棉、豆。 便是他们全部的生活,全部的指望,也是全部的苦难根源。

“跟我念。”李青禾抬起头,深陷的眼窝扫过众人,“粟。” “粟……”几声稀稀拉拉、含混不清的跟读,主要是几个孩子的声音,带着嬉闹的腔调。 “棉。” “棉……” “豆。” “豆……”

跟读声参差不齐,如同寒风中抖索的枯叶。一个顽皮的男娃甚至用手中的小石片去抠挖青石板上的炭迹,发出“刺啦”的噪音,引得旁边几个孩子哧哧偷笑。

张寡妇正努力地盯着那个“棉”字,试图用手指在膝盖上比划,被这笑声打断,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她猛地扭头,枯黄的脸瞬间绷紧,扬起手作势要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犯了某种神圣事物的恼怒,尖利地呵斥道:

“作死啊!小兔崽子们!闭——嘴——!!!先生——教——字——呢——!!!”

“先生教字呢——!!!”

这一声呵斥,如同炸雷,猛地劈散了窑洞里那点散漫嬉闹的气氛!所有的笑声戛然而止!孩子们被吓得猛地缩起脖子,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发怒的张寡妇,又偷偷瞟向坐在那里的李青禾。

先生? 她吗? 这个枯槁如鬼、双手溃烂、和他们一样在土里刨食的李青禾?是……先生?

窑洞里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呼吸声。那跳动的火光,将“粟”“棉”“豆”三个炭黑的大字映照得忽明忽暗,仿佛拥有了某种沉重而神秘的力量。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沉寂的冰面似乎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先生”和这死寂的氛围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有一种极其陌生、极其酸涩的热流,猛地冲撞着她的喉头。

她极其艰难地压下那点异样,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再次握紧了手中的炭条,用那嘶哑干涩、却不容置疑的声音,重复道:

“再念。” “粟。” 这一次,跟读的声音明显整齐了许多,也响亮了许多,带着一种懵懂的敬畏。 “棉。” “豆。”

声音在窑洞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土壁。窗外的寒风呼啸得更猛了,却仿佛被这微弱而执拗的诵念声,暂时挡在了外面。

这一夜,土窑里的烛光,亮得很晚,很晚。

塘埂方向。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在呼啸的寒风中,默然凝视着那孔透出微弱光晕和断续诵念声的土窑。 浑浊的眼睛里…… 映着那一点……摇——摇——欲——坠——……却——……顽——强——……不——熄——的……光——亮——。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嘶哑、干涩、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声音…… 轻轻地…… 融入了无边的黑夜:

“……光——……”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确认那光的温度。 “……亮——……” 再移向那片沉寂的、孕育着“粟”“棉”“豆”的冻土。 “……字——……” 下颌极其轻微地、却带着某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向下一——点! “……踏——实——!”

“光亮字踏实——!!!”

声音落下。 沈明远的身影久久未动。 唯有那土窑窗口的微光。 与天上冰冷的星子。 遥——相——……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