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河滩地,风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得人骨头缝都发疼。新窑早已熄火,青灰的墙面沉默地对抗着严寒。鱼塘结了厚厚的冰壳,死白一片。棉田只剩枯黑的残梗,在风中瑟瑟发抖。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萧瑟的灰白,和一种被严寒凝固的死寂。
然而,在李青禾那间最大的、原本用来堆放杂物的土坯窑洞里,却透出一点微弱而执拗的光。那是油灯的光晕,从糊了厚厚草泥仍漏风的门窗缝隙里挤出来,在漆黑的夜幕下,如同挣扎跳动的心脏。
窑洞内,空气混浊,却奇异地带了点人气的暖意。中央空地,挖了个浅坑,架着几根粗柴,燃着一簇小小的、噼啪作响的篝火,既是取暖,也是照明。火光跳跃,将围坐在四周的那些枯槁身影投在凹凸不平的窑壁上,拉扯得如同皮影戏里的鬼魅。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坐在最里面,背靠着冰冷的窑壁。溃烂的右手腕裹着厚厚的破布,搁在膝上,左手则捏着一根烧剩下的、一头焦黑的……硬——炭——条——!!!
她的面前,用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石板充当“案几”,石板上,零星散落着几块更小的、磨得略平的薄石片——那是给“学生”们的“纸”。
“学生”是谁? 是那几个拖着鼻涕、冻得脸蛋发紫、此刻正因能挤在火堆边而兴奋地互相挤眉弄眼、窃窃私语的……幼——童——! 是张寡妇、周娘子那几个手里虽然拿着石片,眼睛却不住瞟向窑外、惦记着猪崽是否喂了、柴火是否够烧的……妇——人——! 甚至还有佝偻着腰、蹲在角落、吧嗒着旱烟、目光浑浊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老——赵——!!!
这就是李青禾的“识字班”。简陋得可笑,荒唐得可怜。在这吃饱穿暖都成问题的寒冬,在这群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穷苦人中间,认字?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李青禾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层比窑壁更厚的沉寂,只有偶尔跳动的火光映亮她眼底深处那一点不肯熄灭的……执——念——。
她想起小树塞给她的那本《农政全书》,想起县衙冰冷厚重的公文,想起粮贩算计斤两时飞快翻动的嘴皮和算盘,想起绣坊掌柜审视纱线时那精准挑剔的目光……
不认字,便是睁眼瞎。便是砧板上的肉,任人盘剥算计。她吃够了这亏,不能再吃下去,也不能让身边这些人,永远吃下去。
“今夜里,”李青禾嘶哑的声音打破了窑洞里的嗡嗡声,如同钝刀刮过冻土,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学三个字。”
所有的目光,茫然的、好奇的、不耐烦的,都瞬间集中到了她手中的炭条上。
她不再说话。枯槁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稳定地……握——紧——了——……那——根——……炭——条——……将——……焦——黑——的——……那——一——头——……对——准——了——……光——滑——的——……青——石——板——面——!!!
然后。 用力! 炭条与石板摩擦,发出极其刺耳的“吱嘎”声!如同夜枭的啼叫,刮得人耳膜生疼。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极其笨拙!极其用力!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 仿佛……要——……将——……这——……字——……连——同——……它——……所——……代——表——的——……所——有——……艰——难——……与——……不——公——……一——并——……刻——进——……这——……坚——硬——的——……石——头——里——!!!
黑色的炭粉簌簌落下。 石板上,逐渐显现出一个……歪——歪——扭——扭——……却——……棱——角——……分——明——的——……大——字——!!!
粟——!!!
“这念,‘粟’。”李青禾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干涩得像磨砂,“咱地里种的,活命的粮食。”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那个黑乎乎的字,似乎想把它和锅里稀薄的粥饭联系起来。张寡妇下意识地摸了摸空瘪的肚子。
炭条再次移动。 “吱嘎——” 又一个字,在“粟”的旁边,被极其艰难地“刻”了出来。
棉——!!!
“这念,‘棉’。”李青禾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冰层下的暗流,“身上衣,御寒的。纺车纺的,就是它。”
周娘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旧棉袄里探出的发黑的棉絮,眼神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