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的夜，风刮得更狠了，像无数把碎瓷片裹着棉絮渣子，死命往窝棚的破草帘里钻。李青禾枯槁的身影钉在纺车前，“吱嘎——呀……吱嘎——呀……”的呻吟声混着蜡壳摩擦粗布的“沙沙”声，在油灯豆大的光晕里，锯着人的骨头。掌心溃烂处裹着厚厚蜡壳，烙印绳纹的灼痕在每一次沉闷钝痛中阴燃。破陶罐空了，纺出的灰白棉线已裹在了小树身上，换来了书院门前那一声“整肃”。可卢掌柜契纸上的炭黑小字，依旧悬在头顶，催着命。蜡壳深处，那无声肿胀的伤口，闷闷地鼓胀着，如同即将喷发的活火山。
“梆！梆梆！”
一阵极其突兀、带着怯懦又透着急切的……叩门声！
如同……冻僵的指节……敲在朽木上！
猝然……撕裂了……窝棚里……单调刺耳的……纺车呻吟！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缩！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沉滞的死寂瞬间被巨大的警惕刺穿！她枯槁的头颅极其僵硬地抬起！蜡壳包裹的右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油腻的纺车曲柄！动作戛然而止！
谁？！
腊月廿七！债主不会此时登门！王婶更不会夜扣破棚！
“梆梆！梆！”叩门声更急了！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慌乱！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她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挪到门边，溃烂的耳朵死死贴在冰冷透风的破门板上。
“谁？”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刮过锈铁，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碴。
门外死寂了一瞬。随即，一个带着巨大惶恐、如同被寒风割裂的……女人声音，极其微弱地……挤了进来：
“……青禾……嫂子？是俺……村西……张家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绝望，“开……开开门吧……求……求你……”
村西？张家？张寡妇！
那个丈夫死在去年开河工、拖着个半大丫头的……苦命女人！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那片警惕瞬间被巨大的惊疑撕裂！她枯槁的手指极其僵硬地……摸索着……拔开了……那根充当门闩的……朽木棍！
“吱呀——”
破门被极其艰难地拉开一道缝隙！
惨白的月光和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
门口！
一个瘦小、裹着件补丁摞补丁、如同破麻袋般单薄棉袄的身影……猛地……扑跪在……门槛外的……冻土上！
怀里……
紧紧搂着个……缩成一团、小脸冻得青紫、深陷眼窝里充满巨大恐惧的……女娃！
张寡妇！
枯黄干瘦的脸颊被寒风割裂出细小的血口，浑浊的眼睛肿得像烂桃，里面翻滚着滔天的绝望和无助！她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扒住冰冷的门槛，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仰着头，布满血丝的泪眼死死钉在李青禾枯槁的脸上，声音如同濒死的哀鸣：
“青禾嫂子！救救俺！救救俺丫头！”她枯黄的脸猛地埋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门槛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俺……俺没活路了！年前要交丁税！陈癞子那杀千刀的……逼着要……要俺男人留下的那三分薄田抵赌债！那是俺娘俩的命根子啊！”她猛地抬起头，额上一片刺目的青紫，浑浊的泪混着鼻涕疯狂流淌，“俺……俺听王婶说……说你……你会纺纱！能……能换粮！教……教教俺吧！”
她枯树皮般的手极其慌乱地指向自己怀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娃，声音陡然拔高到凄厉的程度：
“……管饭！就管俺娘俩一口饭！俺……俺给嫂子当牛做马！纺……纺到死都行！求……求你……给俺娘俩……指条……活路吧——！！！”
“教俺纺纱！”
“管饭就行！”
“纺到死都行！”
“给条活路吧——！！！”
这泣血般的哀嚎如同投入冰窟的巨石！狠狠砸在李青禾冻僵的胸腔！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惊疑瞬间被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撕裂！教？自己这蜡裹血指、纺车呻吟的活路？是活路……还是……另一个血肉磨坊的入口？！
目光……
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
极其缓慢地……
艰难地……
落在了……
张寡妇怀里……
那个深陷眼窝里充满恐惧、如同惊弓之鸟的……小小身影之上！
那眼神……
像极了……初入书院门前……惊惶的小树！
“窑……”一个嘶哑到极致、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无边酸楚的字眼，极其艰难地挤出牙关。溃烂的右手极其僵硬地抬起，蜡壳包裹的手指极其沉重地……指向窝棚外……塘埂下……那口早已废弃、如同野兽巨口般……张开的……破败土窑！
走！
顶着刺骨的寒风！每一步都踏碎脚下的冰壳！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在前，如同沉默的引魂幡。张寡妇抱着女娃，踉踉跄跄跟在后面，枯黄的脸上交织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女娃深陷的眼窝死死埋在母亲破旧的衣襟里，只露出青紫的小半张脸。
土窑里。
比窝棚更黑！更冷！更死寂！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陈年烟灰、腐土和野兽粪便的……恶臭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窒息！
窑壁低矮、坑洼，如同怪物的内脏，挂着厚厚的、油腻的煤灰。窑底凹凸不平，散落着朽木和不知名的兽骨。惨白的月光从窑口斜斜射入，勉强照亮一小片狼藉的地面。
“坐。”李青禾嘶哑的声音如同鬼魅，在空旷的窑洞里激起冰冷的回音。她枯槁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挪到窑洞最深处，那里……靠着冰冷的土壁……竟……极其突兀地……摆放着……两架……同样破败不堪、布满油污和锈迹的……纺车！
纺车！
如同……两具……沉默的……棺椁！
张寡妇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如同饿鬼见了供品！她极其慌乱地将怀里的女娃放在一堆相对干燥的枯草上，枯树皮般的手如同铁钳，死死抓住其中一架纺车油腻的曲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
“这……这咋弄？嫂子！快！快教俺！”她枯黄的脸因激动而扭曲，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李青禾蜡壳包裹的手指上，仿佛那就是点石成金的魔指！
教！
昏黄的油灯被极其粗暴地点燃，豆大的火苗在穿窑的寒风中疯狂摇曳，将三个枯槁的身影扭曲地投在狰狞的窑壁上。
捻！
李青禾枯槁的右手极其僵硬地捻起一撮蓬松的棉絮。溃烂的手指在蜡壳禁锢下笨拙如同铁钩。动作迟滞、艰涩，带着一种被岁月和苦难磨砺出的……残酷韵律。深陷的眼窝里一片死寂的麻木。
“……看……”
嘶哑的声音如同砂轮刮过枯骨。
“……捻……细……匀……”
挂！
蜡壳包裹的拇指和食指死死掐住捻出的毛糙线头，极其凶狠地……将其挂上……纺车顶端……那冰冷尖锐、如同毒牙般的……铁钩！
摇！
枯槁的左手死死抓住油腻的曲柄！
用尽残存的气力！
极其凶狠地……
朝着自己枯槁的方向……
狠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