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非洲的航程,是我人生中最漫长,也是最清醒的十二个小时。
飞机的轰鸣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也给了我一个绝对安静的、审视全局的真空环境。伊莎贝尔在身旁沉沉睡去,连日的奔波与巨大的精神压力,早已耗尽了她的精力。而我,却毫无睡意。
我的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
莫罗的“屠杀视频”是一步绝杀。它绕开了所有商业逻辑和军事对抗,直接从“文明”的制高点,对我进行了“合法性”的毁灭。在这种攻击面前,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真相,在铺天盖地的舆论狂潮面前,一文不值。
我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掀翻棋盘”。
而我打给陈军的那个电话,就是掀翻棋盘的第一步。我不是在寻求庇护,我是在主动引来一头巨龙,让它庞大的身躯,将这片棋盘彻底踩碎。
我深知,这同样是一场豪赌。国家机器的运转,有着它自己冰冷而理性的逻辑,绝不会轻易被一个“海外商人”的求助所左右。我所能做的,就是将那个名为“卡兰稀土矿”的筹码,尽可能地渲染得鲜美诱人,让巨龙在俯瞰棋盘时,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一周后,我们等来了结果。
这一周,对我们而言,是名副其实的炼狱。
莫罗的舆论攻势达到了顶峰。、bbc、法新社……几乎所有西方主流媒体,都在滚动播放着那段血腥的、经过精心剪辑的视频。我被塑造成了一个反人类的“战争魔王”、“非洲屠夫”,照片被贴上了国际刑警组织的网站,与那些臭名昭着的毒枭和恐怖分子并列。
奥马尔的营地,变成了一座信息孤岛。卫星信号被干扰,网络时断时续。士兵们军心浮动,对于被整个世界所“审判”,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奥马尔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狮子,暴躁地砸着桌子,“我们冲出去,把戴维残部里那些拿了法国人钱的杂碎抓来!让他们告诉全世界,视频是假的!”
“没用的,将军。”伊莎贝尔疲惫地摇了摇头,她的眼圈深陷,显然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现在没人关心真相。他们只会说,这是我们在用暴力胁迫证人。我们越是反抗,就越是坐实了‘屠夫’的罪名。”
奥马尔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巨大的无力感让他憋屈得满脸通红。这是他第一次发现,枪炮在另一种形式的战争面前,是如此的苍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我是这张多米诺骨牌的推动者,如今,骨牌即将倾倒,我必须成为那个支撑住一切的人。
“等。”我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我在等风,等那阵来自东方的风。
终于,在第八天的清晨,风来了。
没有想象中的军用运输机,也没有气势逼人的外交车队。来的,是三辆挂着本地牌照、沾满尘土的丰田陆地巡洋舰,毫不起眼地驶入了我们的营地。
车门打开,走下来七八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他身材中等,微胖,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夹克衫,脚上是一双普通的旅游鞋。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位手握重权的人物,更像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在单位里熬了半辈子的老科员。
在他的身后,跟着几名穿着工程师制服的年轻人,以及两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的男人。他们穿着和中年男人同样不起眼的便装,但那紧绷的肌肉线条和警惕的站姿,无声地宣告着他们不凡的身份。
我立刻意识到,正主来了。
我示意奥马尔稍安勿躁,独自一人迎了上去。
“林浩然先生?”中年男人主动伸出手,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温和的微笑。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审视着我,平静,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
“我是。”我与他握手,“欢迎来到卡兰。我是周国强。”
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直接自报家门:“周国强。我们是受国家发展与改革委员会和商务部联合委派,前来对卡兰地区的矿产资源,进行一次初步的商业风险与投资前景评估。”
他的措辞滴水不漏,将这次行动的性质,牢牢地框定在了“商业”和“评估”的范畴之内,与“政治”和“军事”划清了界限。
我心中一沉,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周主任,一路辛苦。我已经备好了营帐和资料,随时可以向各位汇报。”
“不急。”周国强摆了摆手,目光扫过我们营地里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和远处炮兵阵地上黑洞洞的炮口,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林先生,在开始工作之前,我需要代表评估小组,向你方重申我方的基本立场。”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变得严肃起来:“第一,我们是商业勘探队,不具备任何官方外交身份。第二,我们此行的所有行动,都严格遵守国际法与卡兰当地的法律法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不以任何形式,介入任何地方武装冲突。”
这三条立场,如同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到了脚底。
我预想过他们会谨慎,却没预料到他们会谨慎到如此“冷酷”的地步。
这哪里是盟友?这分明是在说:你们的死活,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来看一眼那座矿,顺便评估一下,在你们打出结果之后,我们进场收割的风险有多大。
站在我身后的奥马尔,显然也听懂了这番话的潜台词。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握着枪柄的手,青筋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