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围坐在篝火旁,连说带比划,手脚并用。巴颂酋长努力地从他贫瘠的词库里,搜寻着每一个可能让我理解的词汇;而我,则调动起全身的表演细胞,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回应着他的讲述。中间,还夹杂着阿奇娅在一旁焦急的、叽叽喳喳的补充说明。
花了足足半个多小时,在无数次的猜测与确认之后,我才终于从这场混乱而又充满诚意的交流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原来,一场可怕的“瘟疫”,已经如同乌云般,笼罩了这个与世隔绝的部落,将近半个月之久。这场病来势汹汹,患者会先是高烧不退,胡言乱语,继而呼吸困难,最终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部落里,已经有七八个抵抗力最弱的老人和孩子,因此丧命。
作为部落的精神领袖,巫医用尽了所有传承自祖先的方法。他跳起了驱邪的舞蹈,向山神献祭了部落里最肥硕的牲畜,将各种草药熬成苦涩的汤汁给病人灌下,但都无济于事。死亡的阴影,依旧在蔓延。最终,绝望的巫医得出了一个结论:是沉睡在山谷深处的“恶灵”,因为受到了惊扰,而对部落降下了最恶毒的诅咒。
而我,这个驾驶着他们闻所未闻的“钢铁巨兽”(我的越野车),从圣洁的瀑布后闯入他们领地的陌生人,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那个惊扰了恶灵,甚至本身就是“恶灵化身”的存在。
直到……转折的发生。
在他们所有人的注视下,我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匪夷所思的方式,将那头被他们视为“恶灵源头”和“诅咒载体”的野牛尸体,彻底“封印”在了一个巨大的、不祥的白色“裹尸布”里。更让他们震撼的,是那个已经被巫医断定必死无疑,甚至身上已经开始出现尸斑的酋长之孙,在喝下了我给予的“神水”(瓶装矿泉水),又服用了我碾碎的“神药”(退烧药粉末)之后,竟然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
在他们的世界观里,这一切超越了他们对自然和生死的认知。因此,通往真相的道路,只剩下唯一的解释。
我,不是恶灵。
我是来自遥远东方国度的……“神使”。
是一位比他们所敬畏的山谷恶灵,更加强大、更加慈悲的神明,派遣而来,专门为了驱逐邪祟,拯救他们整个部落的使者。
听着他们磕磕巴巴的解释,再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充满了敬畏与崇拜的脸,我的心中,五味杂陈,有种哭笑不得的荒诞感。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任何一个具备基本卫生常识和现代医学知识的普通人,都会做的标准操作。但在这些淳朴的原始部落居民眼中,却被解读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神迹。
我张了张嘴,很想跟他们解释一下关于“细菌”、“病毒”、“抗生素”和“物理降温”的科学道理。但话到嘴边,看着他们那清澈而又狂热的眼神,我又将这些话,咽了回去。
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这个以神权和信仰作为最高行为准则的原始世界里,想要生存下去,想要获得他们的信任与帮助,成为一个故弄玄虚的“神棍”,远比成为一个实事求是的“科学家”,要安全得多,也有效得多。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而我的沉默,在他们看来,便是默认了这份来自“神界”的身份。
当天晚上,当夜幕彻底笼罩了这片古老的山谷时,整个卡亚部落,为了我这位从天而降的“神使”,举行了一场超乎我想象的、盛大而狂野的欢迎庆典。
部落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一堆如同小山般巨大的篝火。熊熊的烈焰,将半个夜空都映照得一片通红。部落里的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换上了节日的盛装,围着篝火,手拉着手,跳起了奔放而古老的舞蹈。男人们赤裸着上身,用粗壮的手掌,奋力地敲打着蒙着兽皮的木鼓,那“咚咚”的鼓声,原始、粗犷,充满了撼动人心的力量,仿佛是大地的心跳。女人们则放声高歌,她们的歌声,没有复杂的旋律,却高亢、悠扬,充满了对生命最质朴的赞美,在寂静的山谷间,久久回荡。
我,被安排在了整个庆典最尊贵的位置,与酋长巴颂并肩而坐。鲜嫩多汁的兽肉,被烤得滋滋冒油,由部落里最美丽的姑娘,恭敬地端到我的面前。一种用不知名的野果酿造的米酒,盛在掏空的葫芦里,味道酸甜,后劲却很足。
整个部落,都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癫狂的喜悦之中。他们用最真诚、最热烈的方式,欢迎着我这个带给他们希望的“神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