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如同潮水般,缓慢而温柔地回归的。
最先复苏的是触觉。身下并非预想中坚硬冰冷的地面,而是一片出乎意料的温暖与柔软。某种厚实的、带着长长绒毛的兽皮,正将我的身体轻轻托举,仿佛一片原始而狂野的云。紧接着,是皮肤上传来的丝丝清凉之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那些被锋利的枝杈和尖锐的岩石划开的口子,此刻都覆盖着一层粘稠的、散发着浓郁草药清香的绿色药膏,那股凉意仿佛无数只温柔的小手,正抚平着皮肉下每一寸灼热的痛感。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景象,在最初的模糊之后,逐渐变得清晰。
温暖的、跳跃的橙红色光芒,充斥着整个空间,将这里渲染成一个巨大的、原始而又充满安全感的巢穴。我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圆形结构的巨大茅草屋之中,其规模之大,远超我的想象。屋子的穹顶极高,由无数根粗壮的木梁呈放射状支撑,汇聚于中央一个用于通风排烟的圆孔,透过那圆孔,我能看到一小片深邃如海的夜空,以及几颗正在闪烁的、冰冷的星辰。
屋子正中央,一堆巨大的篝火烧得正旺,火焰“噼啪”作响,卷动着炙热的空气,将狰狞的影子投射在用茅草和藤蔓编织的墙壁上。墙壁上挂着一些处理过的兽皮、风干的植物束、以及造型古朴的狩猎工具,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神秘而古老的质感。
我的目光,很快便被身侧的另一张木床所吸引。那个被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小男孩,正安详地躺在那里。他小小的胸膛,随着平稳的呼吸而有节奏地起伏着。虽然他的脸蛋依旧苍白,缺乏血色,但那之前滚烫得吓人的高烧,显然已经彻底退去。死神,终究是没能将这个脆弱的生命带走。
他的姐姐,那个名叫阿奇娅的坚强女孩,正跪坐在床边。她的手中,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盛着一些被煮得极其软烂、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白色植物根茎糊糊。她用一片磨圆的木片,小心翼翼地舀起一点,凑到自己嘴边,轻轻吹了吹,试了试温度,才万分珍重地,喂进弟弟的嘴里。她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脸上写满了疲惫,但那双明亮的眼眸里,却满溢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与疼爱。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动静,阿奇娅回过头来。当她看到我睁开双眼,坐起身子时,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难以言喻的惊喜光芒。她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灿烂得如同雨后初阳的笑容。她小心地将陶碗放在一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跑到我的床前,一连串急切而清脆的话语,如同山涧里的溪流般,从她的口中倾泻而出。
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我能完全感受到她话语里那份真诚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感激与善意。紧接着,她做出了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举动——她后退一步,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额头几乎触碰到地面。
我正想伸手将她扶起,茅草屋那厚重的兽皮门帘,却被人从外面猛地掀开了。
一股带着夜间寒意的风,卷着屋外嘈杂的人声,灌了进来,让屋内的篝火,都剧烈地摇曳了一下。
一个身影,拄着木杖,逆着光,缓缓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岁月在他古铜色的脸庞上,刻下了纵横交错的、如同峡谷般的深刻皱纹。但他的身形,却丝毫没有老年人的佝偻与龙钟之态,依旧显得异常高大、健硕,裸露在外的臂膀上,肌肉线条虽然松弛,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那爆炸性的力量。他手中拄着一根造型奇特的木杖,杖头镶嵌着打磨得光滑的巨大兽骨,在火光下泛着象牙般的温润光泽。
在他的身后,紧紧跟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不久前还对我充满了敌意与怀疑的部落巫医。此刻,他那张涂抹着诡异油彩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傲慢与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困惑与惊惧的复杂神情。跟在巫医身后的,是几个手持长矛的部落战士,他们也同样收起了之前的戒备与杀气,低垂着头,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眼神,偷偷地打量着我。
毋庸置疑,走进来的这位老者,便是这个名为“卡亚”的部落的领袖。
他就是阿奇娅和小男孩的爷爷,部落的酋长——巴颂。
巴颂走到我的面前,那双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无尽智慧的眼眸,静静地审视着我。然后,他将粗糙的右手,庄重地按在自己的左胸心脏位置,像阿奇娅一样,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个动作,对于一个执掌着整个部落生杀大权的领袖而言,其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朋友……东方……”他开口了,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两块粗糙的岩石在摩擦。他用一种极其生硬的、几乎是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的语言,努力地,向我表达着他的善意。我能猜到,这位见证了无数岁月更迭的老酋长,或许是整个部落里,唯一一个曾经与外界有过接触,并从那些零星的接触中,艰难地学会了几个外来词汇的人。
我点了点头,心中了然。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将右手放在胸口,微微欠身,回了一礼。
接下来的交流,是一场极其考验耐心与想象力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