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疯狂的国王(1 / 1)

议事厅厚重的橡木门在最后一位领主离开后沉闷地合拢,隔绝了门外咸冷的海风,也隔绝了方才剑拔弩张的余韵。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壁炉中残存的木炭发出微弱的噼啪声,以及海风不甘地挤过石窗缝隙,发出幽灵般的呜咽,将炉膛里苟延残喘的火苗压得低伏、摇曳,在冰冷粗粝的石地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

科伦·葛雷乔伊高大的身躯仿佛被抽去了支撑的桅杆,那海石之王的威严如同潮水般退去。他沉重地跌坐回那张由巨大鲸骨和黑礁石雕琢而成的王座中,皮革与骨节摩擦发出轻微的呻吟。此刻的他,更像一头被海浪拍打到礁石上、精疲力竭的老海豹,卸下了搏击风浪的凶猛,只余下岁月和重压刻下的深深疲惫。他粗粝如礁石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陶制酒杯冰凉的边缘,杯中琥珀色的蜜酒映照着跳跃的残火。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审视与难以言喻的复杂,越过摇曳的光影,落在长桌末端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说吧。”科伦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沉寂。他啜饮了一口蜜酒,那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风暴暂时平息了。现在,用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攸伦抬起头,那异色的漩涡仿佛被投入了火种,无声地燃烧起来。“父亲,我听到了浪涛拍岸,也看到了礁石嶙峋。但最响的声音,并非来自铁群岛的争吵。”他的童音清冽,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冰冷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凝结了盐霜的冰棱,敲打在空旷的石壁上,“它来自君临。来自那个端坐在扭曲铁荆棘之上,被恐惧和憎恨唤作‘疯王’的伊里斯·坦格利安。”

科伦的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摩挲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没有打断,只是那双阅尽风浪的鹰隼般的眼眸,变得更加幽深,如同风暴来临前深不可测的海面。

孩童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种奇异的空灵感,仿佛并非出自他口,而是来自某个更古老、更浩渺的所在:“父亲,昨夜……我梦见了淹神。”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无形的海潮,“祂的袍角翻涌着无垠的深蓝,祂的手指,指向南方猩红的天空……祂说:‘看,君临的红龙,正疯狂地啃噬着自己的尾巴!狮子的金鬃,终将被自己的鲜血浸透!渡鸦衔着毒蛇,在权力的阴影里悄悄筑巢。当凛冬的号角吹响,唯有铁索相连的船队,方能碾碎冻结的海面。’”

科伦的手指彻底僵在了冰冷的陶杯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派克城的学士曾无数次试图用“胎记”、“偶然”来解释攸伦那罕见的异瞳,但此刻,这梦呓般的预言,带着深海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让他第一次对学士那笃定的解释产生了动摇。杯中蜜酒倒映的火光,在他眼中剧烈地跳跃。

“说清楚。”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砾在礁石上摩擦,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凝重。

攸伦的童音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在诵读一段早已注定的、血淋淋的编年史:“暮谷城的叛乱者,即使放下了武器,跪地乞降,亦被投入了永恒的绿焰。他们的哀嚎,是疯王谱写的葬歌。黑火余孽的残党,被缚于他宣称统治的铁荆棘之上,在野火中活活炙烤,皮焦肉烂……铁王座在那地狱之火中呻吟、扭曲、变形——那不是胜利的熔铸,那是坦格利安数百年统治的根基,正被他亲手投入焚毁一切的烈焰!”他的指尖在桌面细小的盐粒上划过,留下了一道扭曲、焦黑的痕迹,仿佛象征那被灼烧的王权。“巴利斯坦·赛尔弥爵士,那位将他从暮谷城地狱拉回的骑士……他的求情,那点微薄的忠诚,才勉强从疯王的疯狂中抢下一个三岁孩童的性命。若非如此……”攸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悲悯,“连那点微末的、属于他自己的血脉,也要断绝。这,是仁慈?还是更深邃、更绝望的疯狂?”

科伦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他高大的身躯在椅中绷紧,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那些血腥的传闻,那些来自君临的、被刻意模糊却又令人胆寒的消息碎片,此刻被一个五岁孩童用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如此洞穿本质的语言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卷。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压抑的红堡,看到了高塔上飘扬的龙旗,看到了铁王座狰狞的轮廓,更看到了那个金发飘扬、眼神却如同破碎琉璃般闪烁着狂乱光芒的国王。指关节上,一道旧日的伤疤隐隐作痛——那是一年前的一次觐见时,伊里斯无端暴怒掷出的金杯留下的印记,一个关于疯狂的最初烙印。

“他迷上了火焰,”攸伦继续,声音里淬着一丝冰冷的讥诮,“命令那个靠着舔舐脓疮才爬上高位的火术士罗萨特,在君临城的地下,在红堡的根基之下,像藏匿恶龙的卵一样,埋藏了无数的野火罐子。那不是守护王国的壁垒,父亲,”他抬起右眼,冰蓝的瞳孔映照着炉火,却毫无温度,“那是埋在他自己王座之下的、等待点燃的坟墓!是他为自己、为整个坦格利安王朝挖掘的火葬堆!”

他停顿了一下,左眼的漆黑仿佛在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蕾拉王后,他的妻子,被囚禁在梅葛楼冰冷的石室里,罪名是……与泰温·兰尼斯特有染?”那疑问句里充满了冰冷的嘲讽。“多恩的道朗·马泰尔的怒火,早已在马泰尔家族的血液里沸腾!这份强加的屈辱,如同插进多恩骄阳下的毒矛,伤口只会溃烂、流脓,绝无愈合的可能!”

科伦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想起了不久前收到的、来自多恩亲王道朗的那封措辞隐晦却字字如冰的信函。疯王的所作所为,正在将龙族数百年间以血与火、联姻与承诺构筑的盟友网络,一点点撕裂、焚毁,化为呛人的灰烬。

“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攸伦纤细的手指在盐粒上轻轻敲击,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如同倒计时的钟摆,“一次赋税的延迟,一句无心的话语,甚至一个不经意流露的眼神……都可能成为点燃下一个火刑堆的引信。侍卫、平民、罪犯、高贵的领主……野火吞噬活人时那妖异的绿焰,已经成为君临上空盘旋不散的死亡阴影。”他微微前倾,小小的身体在巨大的椅子上显得异常坚定,“他废除了贵族议政的古制,只信任那些从泥泞里爬出的弄臣,和那些跪在他脚下、舔舐他手指上恶臭脓疮才得以苟活的‘忠仆’。父亲,”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宣判意味,“这不是统治。这是用恐惧和疯狂熬煮的一锅剧毒浓汤!那沸腾的锅盖之下,是无数条被强行拉扯、濒临崩断的忠诚锁链,是堆积如山、只需一颗火星就能引爆的干柴!他以为那烈焰能铸造出令人战栗的铁链,却不知火星早已溅落——只等一阵来自命运的风!”:

攸伦的童音在空旷、阴冷的石厅里回荡、碰撞,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沉重地敲打在现实的铁砧上,发出令人齿冷的回响。科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的目光从攸伦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小脸上移开,投向壁炉中那最后一点挣扎的火焰。那跳动的橘红,在他眼中变幻、扭曲,与记忆中听闻的、焚尽暮谷城投降者的恐怖绿焰重叠、融合。疯王的形象,通过幼子这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剖析,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具象、如此令人绝望地呈现在他面前——一个坐在堆积如山的野火药桶上、癫狂挥舞着火把的疯子,而那引信,已然烧到了尽头。

“这疯狂的火,”攸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锋锐,“它灼烧的绝不仅仅是君临的红堡!它的火星,早已乘着不祥的风,溅向了整个维斯特洛的干柴堆!”他的手指在盐粒勾勒的粗糙地图上快速移动、点戳,如同在标注一个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

“北境!”指尖重重敲在代表临冬城的位置,“以亘古冰原般的荣誉为血脉的史塔克家族!疯王焚烧活人、囚禁无辜、肆意践踏贵族尊严的种种暴行,与北境冰封千年的荣誉准则格格不入!临冬城的瑞卡德·史塔克公爵,那位以刚直著称的北境守护,早已在不止一个公开场合里,将‘疯王’的称号掷向铁王座!八爪蜘蛛瓦里斯的鸟儿们,必然将这叛逆的言辞传入了红堡的深宫。您可知疯王的反应?”攸伦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摔碎了征服者伊耿传下的、象征王权的龙骨王冠!”他停顿,让这骇人听闻的象征性举动在冰冷的空气中发酵,“父亲,这不仅仅是愤怒,这是对自身血脉、对征服者荣光的彻底亵渎!北境之狼的獠牙,已在无声中磨利!”

“西境!”手指猛地划向凯岩城的方向,“泰温·兰尼斯特!他的妻子,乔安娜夫人……”那个名字在他口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她的死,虽无铁证直指疯王,但那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如同凯岩城地底永不消散的黄金尘埃!更不用说那些年复一年、刻骨铭心的羞辱——将七国最富有、最具权势的领主当作弄臣小丑般呼来喝去!‘兰尼斯特有债必偿’,父亲。这不仅仅是一句箴言,这是刻进骨髓的誓言!凯岩城积累的如山黄金,每一枚上都已浸透了冰冷的憎恨,对疯王,对那摇摇欲坠的铁王座!这份憎恨,比野火更易燃,比黄金更沉重!”

“多恩!”指尖最后落在烈日炎炎的南方,“伊莉亚·马泰尔公主,即将嫁入红堡,成为雷加王子的新娘。然而,她的婆婆,尊贵的蕾拉王后,却被囚禁在梅葛楼,冠以通女干的污名,受尽屈辱!多恩人的骄傲如同他们沙漠中的烈日长矛,宁折不弯!疯王对马泰尔家族的轻慢与伤害,早已将他们那本就建立在联姻之上的忠诚,推到了断裂的边缘,如同风中的蛛丝,脆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