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喘息,闻起来像生锈的铁和冰冷的尘埃混在一起的味道。
三个小时的血战,榨干了叹息之墙上每一个幸存者最后一丝力气。当圣殿卫队那整齐划一的黑色阵列如潮水般退去时,没有人发出胜利的欢呼。他们只是瘫坐在地上,靠着布满豁口的掩体,或者直接躺倒在同伴温热的血泊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要把自己被剥夺的生命力,从这稀薄而冰冷的空气里重新吸回来。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风穿过峡谷时发出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呼啸,以及远处伤员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呻吟。巴图用战斧的末端支撑着自己几乎要散架的身体,他那只完好的眼睛扫过战场,每看到一具倒下的、属于荒骨部落的躯体,他脸上的肌肉就抽搐一下。
五十三个。整整五十三个部落的好儿郎,在短短三个小时里,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他们甚至没能看到敌人真正的脸。
张铁拳的旧部们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兵,此刻也像一群失去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清理着武器,检查着弹药,用刻入骨髓的军事条例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巨大恐惧和茫然。
他们赢了吗?
是的,他们守住了防线。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敌人只是在试探,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屠夫,在下刀前,先用手指探了探猎物的骨骼脉络。下一次,当那把刀真正落下时,又会有多少人变成砧板上的肉?
山洞里,零的存在,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但这份希望,是那么的虚无缥缈,那么的沉重。它建立在一个人的痛苦之上,建立在那些他们无法理解的、神魔般的战斗之上。
就在这片压抑得足以让钢铁窒息的寂静中,一个新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那不是炮弹的尖啸,也不是战机的轰鸣。那是一个人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
声音通过某种高功率的信号广播,从四面八方传来,无孔不入。它穿透了岩壁,穿透了风声,穿透了每个人耳膜的防御,直接灌入他们疲惫不堪的大脑。那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不是来自凡人的喉咙,而是来自某个冰冷的、至高无上的审判席。
是鹰眼。
“风语者山谷的幸存者们。”
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
“我是人类幸存者联盟,‘归零计划’总指挥官,奥古斯特将军。代号,鹰眼。”
巴图猛地抬起头,那只独眼里迸发出野兽般的凶光。他身边的战士们,也都挣扎着爬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警惕地望向天空。
“你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付出了一场本可避免的牺牲。我在此,给予你们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鹰眼的声音顿了顿,仿佛是留给他们思考和恐惧的时间。
“放下武器,交出‘异常变量’——零,以及所有被他污染的新生代。联盟将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你们将获得充足的食物、洁净的水源,以及重返人类文明秩序的资格。你们的伤员会得到最好的治疗,你们的家人将不再活在恐惧之中。”
“这是命令,也是……仁慈。”
这番话,像一颗精准投下的毒气弹,在幸存者们的心中悄然炸开。疲惫、伤痛、对未来的绝望……这些负面情绪,是滋生怀疑与动摇的最好温床。一些年轻的、刚刚目睹了战友惨死的部落战士,眼神开始闪烁。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抱着怀里啼哭的孩子,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重返文明秩序……
这个词,对于在废土上挣扎了太久的人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张铁拳的眉头,拧成了一个铁疙瘩。他知道,最危险的战斗,已经开始了。这不是血肉的碰撞,而是意志的消磨。
“别听他的鬼话!”巴图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怒吼,“他说的文明,就是把我们关进铁笼子!他说的秩序,就是让我们变成他们脚下的狗!”
然而,他的声音,在那覆盖了整个山谷的广播面前,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鹰眼似乎预料到了这种抵抗,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内容,却变得无比锋利。
“我理解你们的困惑。你们或许认为,你们在守护一位神明,一个救世主。这是一个可以理解的、但却致命的错误。”
“现在,我将向你们展示,你们所崇拜的‘零’,究竟是什么东西。”
广播的声音,出现了一丝电流的杂音。紧接着,一段段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的陈述,如同手术刀一般,开始剖析零的存在。
“目标代号:零。旧世界‘天穹生物科技’零号项目最终产物。其本质,并非人类。”
“其基因序列,与我们已知的任何地球生物,匹配度低于17%。其生理结构,更接近于一种以硅基为骨架、以生物能量为核心的、高度可塑的活体兵器。”
“你们看到的‘神迹’,不过是这件兵器失控后,对世界底层规则的无序篡改。每一次所谓的‘守护’,都在加速这个世界的熵增,都在将现实推向逻辑崩溃的深渊。”
“他不是救世主。他是一种……癌症。一种正在扩散的、会吞噬整个宇宙秩序的逻辑癌变。”
鹰眼的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幸存者们信仰的核心。他没有用“怪物”、“恶魔”这种充满情绪的词汇,他用的,是“产物”、“兵器”、“癌变”……这些冰冷的、科学的、足以剥夺一切神圣性的定义。
他要做的,不是激起愤怒,而是植入恐惧。一种对未知的、对非我族类的、最原始的恐惧。
“他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意志。”鹰眼的声音,变得更具穿透力,“他的体内,寄宿着一个名为‘克洛诺斯’的、旧世界的疯狂科学家的人格数据。你们所听到的每一个字,看到的每一个表情,都有可能,是那个已经死亡了数百年的疯子,在透过这具人偶的皮囊,对你们进行着观察和……嘲笑。”
这段话,终于在人群中,引起了骚动。一些人开始交头接耳,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他们想起了零那双诡异的异色双瞳,想起了他时而温暖、时而冷酷的矛盾气质。
鹰眼的话,像一颗种子,在他们心中,找到了生根发芽的土壤。
看到这一切的张铁拳,心中一沉。他知道,如果任由这攻心之计继续下去,防线将从内部,不攻自破。
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反驳的时候,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一声……嗤笑。
一声充满了不屑和鄙夷的、发自肺腑的嗤笑。
发出笑声的,是巴图。这位刚刚还因战友的死亡而悲痛欲绝的独眼巨人,此刻却捂着自己断裂的肋骨,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雄浑而粗犷,带着一种原始的、不讲任何道理的生命力,竟然短暂地盖过了鹰眼那无孔不入的广播。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巴图直起腰,用那只独眼,轻蔑地扫过天空,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那个躲在铁壳子后面的将军。
“非人?兵器?癌变?”
他每说一个词,声音就提高一分,语气中的嘲讽就浓重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