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最后的馈赠(1 / 2)

太阳,是一种陌生的酷刑。

当灰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和零从那扇代表着生与死的闸门缝隙中翻滚出来时,她以为自己会拥抱光明。但迎接她的,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带着灼痛感的天空。

废土的太阳,从来都不是温暖的。它像一个冷漠的、高悬在天空中的审判官,用它那掺杂着辐射的视线,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上每一寸垂死的生灵。光线穿过稀薄的臭氧层,落在皮肤上,不是暖意,而是一种细微的、如同被无数根细针持续不断刺入的痛感。

她躺在粗糙的砂砾上,一动不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尖叫。肺部像一个破损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甜腥味;后背被爆炸冲击波灼伤的皮肤,紧紧地粘在破烂的作战服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左臂的脱臼处传来阵阵麻木的钝痛,提醒着她那场超越极限的营救。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检查伤口。她只是躺着,贪婪地呼吸着。这污浊的、充满了尘埃与死亡气息的空气,从未如此甘甜。活着,这个最基本的状态,此刻却成了一种奢侈到令人想哭的幸福。

过了很久,久到太阳从天空的正中,向西边挪动了一小段距离,她才积攒起一点力气,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躺在身边的少年。

零。

他静静地躺着,胸口有着微弱但极其平稳的起伏。那不是人类在重伤昏迷后,那种时断时续、挣扎求生的呼吸。那是一种……机械般的韵律。平稳,精准,仿佛他的身体内部有一台精密的仪器,在代替他的肺部工作。每一次吸气和呼气的时间,都完全相同,误差不超过毫秒。

这种诡异的平静,比他浑身是血的模样,更让灰鸦感到心悸。

她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差点又晕过去。她咬着牙,等那阵眩晕过去后,才小心翼翼地爬到零的身边。

阳光下,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但皮肤表面,却似乎流动着一层极淡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光晕。就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在内部蕴藏着微光。他的眉毛舒展开来,不再是过去那种总是下意识紧锁的模样。他睡得很沉,很安详,仿佛刚才那场毁天灭地的崩塌,和那场九死一生的逃亡,都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梦境。

灰鸦伸出手,颤抖着,想去探一探他的鼻息。可当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她犹豫了。

她怕。她怕触碰到的是一块冰冷的尸体。更怕触碰到的,是某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温热的非人之物。

最终,她还是轻轻地将手背贴在了他的脸颊上。

触感很奇怪。不冷,也不热。是一种恒定的、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温度。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能从他的皮肤之下,感觉到一种极其细微的、高频率的震动。就像……一台正在低功耗运行的引擎。

“怪物……”她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这个词,在过去,她曾用来形容那些扭曲的畸变体,也曾用来形容竞技场上那个残暴的杀戮之神。但现在,这个词的含义,却变得模糊而复杂。

她看着他平静的睡脸,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他在研究所里,为了不让她独自面对怪物,毅然决然冲回来的背影。是他在竞技场里,听到自己的呼喊,拼着精神崩溃也要夺回控制权的痛苦嘶吼。是他扛着重伤的自己,在黑暗的通道里,拒绝“暴君”抛下累赘的诱惑时,那份属于人类的、愚蠢的固执。

他是个怪物。但他也是……她的零。

灰鸦收回手,眼神中的恐惧和困惑,渐渐被一种更加坚韧的东西所取代。一种近乎偏执的、作为“监护人”的责任感。

“不管你变成了什么,”她低声对着昏迷的零说道,像是在对自己发誓,“我把你从废墟里捡回来,就会负责到底。你想死,都得先经过我同意。”

说完,她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左臂脱臼,背部大面积烧伤,肋骨可能断了两根,身体各处都是数不清的擦伤和挫伤。她从腰包里摸出医疗凝胶和强效止痛剂,咬着牙,给自己做着最简单的处理。

就在她将自己脱臼的左臂狠狠撞向一块岩石,用剧痛完成复位的瞬间,她左臂护腕上的个人终端,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微弱的蜂鸣。

哔…哔哔…哔……

灰鸦猛地一愣。这是……通讯请求?

在这片鸟不拉屎的荒漠,距离钢铁壁垒数百公里,信号早就断绝了。会是谁?

她疑惑地点开屏幕,屏幕上只有一个不断闪烁的、来源未知的信号标识。信号强度弱得可怜,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而信号源的指向……是她身后那片刚刚沉寂下来的、已经变成一片巨大盆地的……猩红巢穴的坟场。

是艾瑞斯!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她的脑海。

那个AI……那个数据幽灵……她还活着?或者说,她的信号发射装置,在崩塌中幸存了下来?

不等她回应,那个信号源,已经强行开启了数据传输。一个进度条,出现在了终端屏幕上。

【接收加密数据包:‘普罗米修斯之火’】 【来源:天穹生物科技-猩红巢穴-7号深层避难所-AI核心‘艾瑞斯’】 【数据大小:17.4 Zb】 【预计剩余时间:未知】

看着那个天文数字般的数据大小,灰鸦倒吸一口冷气。Zb?泽字节?这足以装下旧世界整个互联网的所有信息!这个AI,她到底要传什么东西过来?

进度条的推进速度,慢得令人发指。而信号强度,则像垂死病人的心电图,在剧烈地波动着,好几次都跌落到即将断开的红线之下,又顽强地弹了回来。

灰鸦的心,也跟着那条信号线,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想象得到,在地下数万米的深处,在那个被亿万吨岩石压扁的避难所里,一个AI正燃烧着自己最后的核心能源,拼尽全力,将这份最后的遗产,推向地面。

这是艾瑞斯博士,在履行她和零的交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灰鸦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该死的进度条。

1%……2%……

太阳已经完全偏西,在天边拉出长长的、橙红色的光带。荒野上的风,开始变得寒冷刺骨。

13%……14%……

信号强度,再一次跌入了谷底,屏幕上跳出了刺眼的红色警告。

【警告:信号连接即将丢失!】

“撑住啊!你这个该死的铁罐头!”灰鸦忍不住低吼出声,仿佛她的意志,能穿过数百公里的距离,传到那地心深处。

奇迹般地,那信号又一次顽强地跳了回来。

58%……72%……99%……

当进度条最终填满,显示出【传输完成】的字样时,那个闪烁的信号源,也终于彻底熄灭,永远地归于沉寂。

灰鸦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了下去。

她看着终端里那个被加上了三重基因锁的、名为“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数据包,眼神复杂。她知道,这里面,装着零想知道的一切。他的名字,他的过去,他诞生的秘密,以及……那个名为“暴君”的魔鬼的……全部真相。

这是最后的馈赠。来自一位已经逝去的、充满负罪感的科学家的馈赠。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另一份更加庞大、也更加危险的馈赠,正在零的体内,掀起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暴。

……

零的意识,漂浮在混沌之中。

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抛入恒星核心的尘埃。周围不再是那片温和的、乳白色的光海。那片海,已经被他“吸收”,或者说,被强行灌入了他这个小小的“容器”里。

现在,他的整个灵魂,都变成了一个奔腾着无尽能量的宇宙。

他能“看见”那些能量。它们是流动的、沸腾的、充满了生命最原始的创造与毁灭冲动的洪流。它们没有形态,没有属性,是最纯粹的“存在”本身。它们时而凝聚成星云,时而爆炸成超新星,时而又坍缩成吞噬一切的黑洞。这就是母体亿万年积累的生命本源。

而他,就是承载这一切的“空间”。

这种感觉,超越了痛苦,也超越了快乐。那是一种……纯粹的“存在感”的无限放大。他感觉自己无所不能,仿佛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让现实世界中诞生一片大陆,或者熄灭一颗太阳。

但同时,他也感觉自己渺小得可怜。因为他根本无法控制这股力量。他就像一个被绑在火箭上的婴儿,只能被动地被这股伟力推着,冲向未知的终点。他甚至无法让这片狂暴的能量海洋,有片刻的停歇。

暴君说得对。这是一座失控的核聚变反应堆。而他,就是那脆弱的、随时都可能被熔穿的外壳。

就在这片混沌的中央,有一道无形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墙”。

墙的这边,是他,零。充满了迷茫、痛苦、挣扎,以及……对灰鸦的那份执念所构成的、属于“人性”的领域。

墙的另一边,是他,暴君。绝对的冷静,极致的利己,视万物为数据,信奉最优解的、属于“神性”……或者说“魔性”的领域。

这道墙,就是母体留下的最后枷锁。侵蚀度50%的绝对平衡线。

它像一道分水岭,将这片混沌的能量海洋,一分为二。一半归零,一半归暴君。谁也无法越界,谁也无法吞噬对方。

这是一种恐怖的平衡。零能清晰地感觉到,墙的另一面,暴君那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视线,正一刻不停地注视着自己。他就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安静地蛰伏着,等待着笼子出现裂缝的那一刻。

而零,也同样凝视着他。

这场战争,没有结束。它只是从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变成了一场……更为漫长、也更为煎熬的对峙。一场意志力的马拉松。看谁,先在这永恒的平衡中,被逼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