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是这个金属集装箱里唯一的奢侈品。
零坐在桌板前,背对着床上那个蜷缩起来的身影。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由绝望构筑的死寂。灰鸦已经保持那个姿势很久了,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用最后的力气把自己藏进巢穴的阴影里,拒绝面对外面那个没有光的世界。
他能感觉到她的痛苦,那是一种无声的、却几乎要将这狭小空间撑爆的巨大悲伤。五万贡献点,这个数字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背上,压碎了她的骄傲,她的坚强,和她所有的希望。
而他,零,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赌注。一个戴着致命项圈的、被剥夺了力量的赌注。
“我有个办法。”
零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这潭死水。没有回音。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
“灰鸦,我说,我有个办法。”他又重复了一遍。
床上的身影终于有了一丝动静。灰鸦缓缓地坐起身,手臂依旧挡在眼前,仿佛不愿意让零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什么办法?”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生了锈的金属在摩擦,“去抢劫贡献点兑换中心?还是去刺杀张铁拳?别说傻话了,零。我们现在是笼子里的老鼠,除了等着发霉,什么也做不了。”
“竞技场。”零吐出了三个字。
灰鸦的手臂,猛地从脸上拿开了。她的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刺向零。
“你疯了?”她从床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零的面前,双手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竞技场?就凭你?戴着这个随时能把你炸成碎片的玩意儿?”
她的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零手腕上的能量抑制器。
“那里不是你之前遇到的那些杂碎,零!能在竞技场里活过三场的畸变体,每一个都是从猩红巢穴深处拖出来的怪物!而它们的对手……是壁垒里最凶残的死刑犯,是那些杀人如麻的疯子!他们没有抑制器,他们会用尽全力把你撕成两半,只为了换取减刑一天!你上去,连一分钟都撑不过去!”
她的情绪很激动,抓着零肩膀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这是自杀,你明白吗?彻头彻尾的自杀!”
零没有挣扎。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恐惧、愤怒,以及那份……他能读懂的,名为“关心”的东西。
“不是自杀。”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这份平静,却比任何激昂的辩解都更有力量,“这是计算。是目前……唯一的解法。”
“解法?”灰鸦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惨笑了一声,“你拿什么去解?用你的命吗?”
“对。”零点了点头,“也不对。”
他缓缓地抬起手,用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用这里。”
灰鸦愣住了。她看着零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她想象中的疯狂和绝望,只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冷静。那种冷静,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些不寒而栗。
“零,你……”
“我去报名。”零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不容置疑,“你如果还当我是你的‘投资品’,就用你所有的渠道,去帮我搜集竞技场的情报。对手的资料,规则的漏洞,奖金的计算方式……所有的一切。我需要这些。”
说完,他轻轻地,却坚定地,将灰鸦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拿开。然后,他转过身,拉开了那扇吱嘎作响的合金门,没有一丝犹豫地,走了出去。
灰鸦伸出手,想抓住他,但指尖只触碰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并不算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铁锈镇迷宫般的通道里。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从废墟里捡回来的少年。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那座名为“零”的牢笼里,悄悄地……改变了。
* * *
“不错的开场白。”
暴君的声音,在零的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仿佛戏剧评论家般的赞赏。
“你开始学会用‘逻辑’和‘决心’来包装你的疯狂了。这是控制人心的第一步。那个女人,她现在一定在想,你究竟是变得更坚强了,还是……更像我了。”
零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他正走在通往“行政服务中心”的悬空走道上。铁锈镇的清晨,依旧是一片混乱。宿醉的佣兵靠在墙角呕吐,小贩们推着吱嘎作响的货车开始了一天的叫卖,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营养膏和机油混合的古怪气味。
“第一课,零。”暴君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既然你的力量被锁住了,那么从现在起,你的眼睛和大脑,就是你唯一的武器。别再像个迷路的孩童一样四处乱看。学会‘观察’,而不是‘观看’。”
零的脚步没有停,但他的视线,开始变得不同。
“左前方,十一点钟方向,那个正在擦拭匕首的男人。”暴君的声音像一个冰冷的解说员,“他的重心偏右,左肩肌肉有不自然的隆起。他的左臂是改造过的义体,藏在衣服
零的目光扫过那个男人,果然,他宽大的外套下,左臂的轮廓显得僵硬而怪异。
“正前方,那个脚步匆匆的技术员。”暴君继续说道,“他的工装口袋里,有方形的硬物轮廓,边缘磨损严重。那不是工具,是老式的Ep手雷。他很紧张,手一直下意识地想去碰那个口袋。他要么是去进行一场非法的交易,要么……就是准备去炸掉什么东西。离他远点。”
零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方向,与那个技术员擦肩而过。
“还有你身后,那个一直跟着你的拾荒者小孩。他跟了你三十七米了,在你每次转弯时,他都会躲进人群。他盯上的是你腰间的营养棒。他的右手,一直插在口袋里,握着东西。根据他手指的姿势,那应该是一把用废旧钢筋磨成的锥子。”
零的后背,渗出了一丝冷汗。
“看到了吗?零。”暴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满意的、如同导师般的口吻,“这就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它不是由风景和建筑构成的,而是由无数的‘信息’、‘意图’和‘弱点’交织而成的一张网。当你能看透这张网的时候,你就不再需要蛮力。因为整个世界,都会成为你的武器。”
零沉默地走着,他的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强行灌入了一套全新的操作系统,这套系统冷酷、高效,将周围所有的一切,都解析、标记、量化成威胁等级和可利用价值。
他有些不适,甚至有些恶心。但这套系统,却又给他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行政服务中心,是铁锈镇里少数几栋看起来还算“体面”的建筑之一。它是一个巨大的、由混凝土和钢铁浇筑而成的堡垒,门口站着四名荷枪实弹的秩序官。这里,是壁垒的统治力,深入到这片混乱之地的神经末梢。
零走了进去。大厅里很空旷,回荡着他自己的脚步声。空气中飘着一股消毒水和纸张发霉的味道。一排排冰冷的金属柜台后面,坐着几个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这台巨大官僚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
零找到了挂着“特殊事务登记”牌子的柜台。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胖子。他的制服被撑得紧绷绷的,脸上油光满面,正百无聊赖地用一根金属签,剔着自己的牙缝。他的胸牌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c-73。
“什么事?”c-73眼皮都没抬,含糊不清地问。
“我要报名参加竞技场。”零说。
剔牙的动作停住了。c-73终于抬起那双小眼睛,懒洋洋地打量了零一番。当他的目光落在零手腕的能量抑制器上时,嘴角咧开一个嘲弄的笑容。
“新人?戴着狗链子也想去送死?今年的傻子,好像格外多啊。”
他从旁边一堆文件中,抽出一个电子写字板,扔在柜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流程懂吗?签了这份‘自愿牺牲协议’,然后去旁边的生物识别仪上按个手印。协议内容自己看,简单说,就是从你踏进竞技场的那一刻起,你的命,你身体的每个零件,都属于壁垒了。就算你被人打成肉酱,你的家人也别想拿到一分钱的抚恤金。当然,看你这样子,估计也没家人。”
零拿起写字板。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冰冷的法律条文。他没有细看,只是在最后那个签名栏上,写下了一个“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