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昭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当年...当年是因张景瑞那老匹夫临阵调走了大哥的援军,大哥才会弹尽粮绝,战败被俘。”
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北燕威逼利诱,大哥宁死不降。直到...直到霍家满门抄斩的消息传过去,大哥当场自尽。他到死都没有让霍家蒙羞!”
林楠懒懒抬眼,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又漠然移开。
这一眼像一盆冷水浇在霍昭头上。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根本不在乎这些陈年旧事,不在乎霍家的忠烈,不在乎他满腔的悲愤。
苦涩在舌尖蔓延。
他今天来到底想做什么?
霍昭脑子乱成一团,最终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父亲...他也很不容易......”
林楠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连话都懒得接。
霍昭几乎是落荒而逃。
茶楼外的冷风扑面而来,他猛地清醒,懊恼地捶了下自己的头。
他到底在干什么?
见到姜奇时,霍昭还带着几分魂不守舍。
他低声将经过说了一遍,声音越说越小:“我就说了这么一句...没想到他这么敏锐。”
他偷瞄姜奇的脸色,笨拙地补上一句:“不愧是二哥你的儿子。”
姜奇定定看着他,目光如刀,剐得霍昭脊背发凉。
“靖远,”姜奇缓缓开口,“你后悔了?”
“没有!”霍昭脱口而出。
“我理解。”姜奇却不管他的否认,声音平静得可怕,“霍家满门被灭时,你还不记事。”
“这些年来,你有疼爱你的养父母,有关照你的师长,有交好的朋友。若不是顶着霍家遗孤这个身份,凭你的才智,本该过得很好。”
“霍家对你来说是什么?一个符号,一个困了你半生的枷锁......”
霍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撞击青石地面发出沉闷声响:“二哥,我错了!”
姜奇俯视着幼弟,眼神竟透出几分悲悯:“我记得娘亲有多温柔,记得大哥如何护着我们。我记得祖母慈爱的笑容,记得奶娘温暖的怀抱。可他们全都死了,一个个死在我面前——绝望的,屈辱的,血肉模糊的。”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让霍昭浑身发抖:“就连我这条命,都是他们用命拼死换来的。你和我不一样。或许当初,我就该让你无忧无虑地长大...这才是一个兄长该做的。”
“二哥,别说了...求你别说了...”霍昭泣不成声,泪水模糊了视线。
“起来吧。”姜奇淡淡道,“我可以给你安排个新身份,从此与这一切一刀两断。”
“当初是我执念太深,总觉得你既是霍家血脉,就该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可现在想来,若真为你好,就该让你远离这些仇恨。我放不下,但不该拉着你一起在深渊里挣扎。”
“我不走!”霍昭猛地抬头,死死抓住姜奇的衣摆,“二哥,我不走!既然我知道了霍家的仇,知道了你的苦,你让我如何心安理得地去过安稳日子?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姜奇沉默良久,终于伸手将他扶起:“靖远,你想清楚。当初你年纪小,这次我给你自己选择的机会。”
“若你今日选择以霍家子弟的身份留下,往后若有半分退缩...”
他的声音骤然转冷,“我都会视为你对我和霍家的背叛。你知道的,我最恨叛徒。”
“我绝不后悔!”霍昭斩钉截铁。
“记住你今天的话,”姜奇的目光深不见底,“把它刻进骨血里。”
“那林楠那边......”
“我会处理。”姜奇转身,语气恢复如常,“去收拾收拾,瞧你像什么样子。”
***
林楠坐在他惯常用的雅间里,手边的雨前龙井已去了半盏,茶香氤氲,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瓷杯,目光落在街角那棵老槐树的浓荫里,有些出神。
有脚步声径直朝着他这间包厢而来。林楠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短暂的寂静后,是伙计略显迟疑的声音:“林公子,这位姜先生说是您的故交,特意前来拜会……”
林楠抬眼,门已被轻轻推开。
伙计侧身让开,露出其后姜奇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看似寻常的深色布袍,气质是一贯的温润如玉,只是目光锐利,直接落在林楠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无事,奉茶,然后退下吧。”林楠对伙计淡淡吩咐,语气平静无波。
伙计应声而去,很快重新奉上一盏新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将雅间的竹帘放下,隔断了内外的视线。
雅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紧绷气息。
姜奇很自然地在那张空着的梨花木扶手椅上坐下,与林楠隔着一张不大的茶案。
他打量着林楠,他比起上次见面更显清俊。
“你是个聪明孩子,”姜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试图拉近距离的温和:“应该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他微微停顿,眼帘垂下片刻,复又抬起,目光里掺杂着显而易见的惆怅与一丝刻意流露的愧疚:“只是……我却没有脸面让你叫我一声父亲。”
林楠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姜奇话音落下,他才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汤。
动作从容不迫。
放下茶盏时,他抬眼迎上姜奇探究的目光,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语气疏离而客套:“不知霍公子的来意?”
姜奇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面色有瞬间的僵硬。
他准备好的所有温情脉脉的说辞,都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彻底堵了回去,连同那层试图用来缓和关系的“父亲”身份,也被毫不留情地戳破。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尴尬,更多的是骤然升腾的警惕。
姜奇深吸一口气,不再迂回,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直刺林楠心底,声音也压低了三分,带着毫不掩饰的质询:
“你会去找皇帝或者太子告密吗?”
林楠闻言,竟是低低地笑了声。
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只有几分嘲弄。
“我的承诺重要吗?”他反问,指尖轻叩桌面,“难道我说不会,你就不会转移你的势力,销声匿迹,要把这么多年的心血,寄托在我的信誉和良心上?”
姜奇一时语塞。
他确实已经在暗中转移势力。
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良久,姜奇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复杂:“我现在才有了你是我的血脉,我的儿子的感觉。”
“哦?”林楠尾音微扬,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筹谋三四十年,还是只能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暗处挑拨离间。”
他顿了顿,言语锋利如刃,仿佛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过来:
“你废的不像我爹。”
姜奇:“……”
“你不觉得我报复皇室有什么问题?还觉得我下手轻了?”姜奇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在这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时代,他以为自己谋划多年报复皇室已是离经叛道,没想到他这个儿子更是疯的彻底。
林楠理所当然地点头,引经据典却带着森然寒意:“‘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圣人的教导,总是不会错的。”
他话锋一转,语气愈发尖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霍家五代忠烈,满门抄斩,落得这样的下场,你隐忍几十年,竟然只是在皇子之间煽风点火?”
“呵,斗得再狠又怎么样?最惨不过圈禁,做一辈子富贵闲人。这算什么报复?隔靴搔痒罢了。”
姜奇被他这连番质问激得气血上涌,原本打算好的、用以博取同情的霍家冤屈悲惨史,此刻竟变成了他无能的佐证!
他忍不住拔高声音辩解,带着几分被看轻的急切和积压多年的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