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落了西山,余晖把李家院墙头染成一片暖融融的橘红。风歇了,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晒透的苞米甜香和泥土的燥热。灶房飘出炖豆角的浓郁香气,混着柴火的焦糊味,霸道地钻进堂屋。
堂屋里,那盏大号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低矮的土坯墙壁映得一片昏黄暖融。灯芯捻得恰到好处,火苗稳定,光线不算亮堂,却足够铺满那张磨得油亮的榆木方桌。
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封面写着“李家收支账”的硬壳笔记本。纸页泛黄,边角卷起,显是用了多年。旁边,搁着一方半旧的、带着墨渍的砚台,一支暗红色笔身的钢笔斜倚在砚台边,笔帽擦得锃亮。还有一小碟晒干的、品相极好的猴头菇,用油纸仔细包着,压在本子一角。
李凤兰腰板挺得笔直,坐在桌旁主位上。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静如水,映着跳跃的灯火。枯黑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翻开账本。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枯黄的手指,极其平稳地、捻起那支暗红色钢笔,拧开笔帽,露出银色的笔尖。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本能的从容。
她深陷的眼窝微微垂下,浑浊的目光落在摊开的账页上。枯黑的手,悬停在纸页上方,指关节粗大有力,稳如磐石。笔尖,极其缓慢地、却带着千钧之力,落向粗糙的纸面。
“沙……沙……沙……”
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钢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响起。沉稳。有力。节奏分明。如同春蚕食桑,又像细雨润土。在寂静的堂屋里,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瞬间压过了窗外偶尔响起的虫鸣和灶房隐约的锅铲碰撞声。
笔尖在昏黄的灯光下移动。墨迹在粗糙的纸页上无声地流淌、成形。不是潦草的勾画,不是笨拙的描摹。是书写。是带着筋骨、带着风骨的书写!横如刀削!竖如松立!撇捺舒展!转折圆融!每一个字,都如同精心雕琢的印章,稳稳地落在纸页的格线里!结构匀称!笔力遒劲!墨色饱满!透着一股子穿透纸背的沉稳力量!那字迹,娟秀中透着刚硬,工整里藏着锋芒,竟隐隐有几分旧时馆阁体的风骨!
林静端着碗筷从灶房进来,深陷的眼窝里还带着一丝灶火熏染的红晕。她枯黑的手,正要把碗筷放到旁边的条案上,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婆婆枯黑的手和那移动的笔尖,又扫向摊开的账本。
“唰——!”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灶火的红晕瞬间凝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枯黄的脸颊瞬间褪尽血色!深陷的眼窝瞪得溜圆!死死钉在账本上那几行刚刚落成的墨迹上!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般的抽气声!手里的碗筷“哐当”一声,险些脱手砸在地上!
“娘……!”林静的声音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深陷的眼窝里瞬间涌上巨大的水汽!枯黑的手死死攥住碗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她枯黄的嘴唇哆嗦着,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几行墨迹,又猛地抬起,看向婆婆那张沟壑纵横、在灯下异常平静坚毅的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膜拜的激动:
“您……您这字……”
“写得……”
“也太漂亮了!”
“这……这笔锋!这结构!”
“娘!”
她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巨大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不容置疑的惊叹和一种近乎失态的激动:
“您……您都能当老师了!”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