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子双手叉腰,站在车斗旁,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声音拔得老高,带着一种宣布重大消息的隆重感:
“电视机!”
“12寸的!黑白电视机!”
“北京城!小菊妹子!托人捎回来的!”
“专门孝敬您老的!”
“电视机?!”
“我的老天爷!这就是……就是那个……能出人影儿、能唱戏的匣子?!”
“小菊妹子……真……真给弄回来了?!”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议论声像开了锅的沸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长脖子,像看天外来物一样,死死盯着车斗里那两个铁疙瘩!连李凤兰浑浊的老眼里,那点沉静的光芒也猛地一跳!枯黑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光有电视可不行!”王六子得意地拍了拍那个墨绿色的铁疙瘩,“瞅见没?这是电瓶!大电瓶!咱屯子那电,三天两头抽风!没它,这宝贝疙瘩就是块废铁!小菊妹子想得周到!连电瓶都配齐了!花了大价钱呢!”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跳上车斗,招呼着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半大小子:“愣着干啥!搭把手!轻点!轻点抬!磕坏了,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
几个小子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上去帮忙。那电视机和电瓶死沉死沉,几个人憋红了脸,才小心翼翼地抬下车,放在谷场中央那片被翻得松软的苞米粒上。
王六子跳下车,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到李凤兰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娘……您看……放……放哪儿?”
李凤兰没说话。她佝偻着背,慢慢走到那台方方正正的电视机前。枯黑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深灰色的铁皮外壳。她的目光,落在正面那块巨大的、黑乎乎的玻璃屏幕上。那玻璃,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映出她沟壑纵横、写满风霜的脸,也映出她浑浊老眼里那点复杂难言的光芒——有难以置信的惊愕,有被巨大冲击的茫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酸楚和欣慰。
她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光芒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她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谷场上那一张张写满好奇、兴奋和敬畏的脸,最后落在儿子王六子那张年轻、得意又带着点紧张的脸上。
“搬……”李凤兰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枯黑的手指指向堂屋的方向,“搬堂屋……正中间……摆条案上。”
“哎!好嘞!”王六子眼睛一亮,立刻招呼人,“听见没?搬堂屋!正中间!小心点!”
几个半大小子又七手八脚地抬起电视机和电瓶,小心翼翼地朝堂屋挪去。围观的村民也呼啦啦跟了过去,像看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簇拥着那两个铁疙瘩。
谷场上,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金黄的苞米粒,在秋阳下泛着刺眼的光。李凤兰佝偻着背,依旧站在原地。枯黑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围裙粗糙的布料。深陷的眼窝里,映着那辆沾满泥泞、空空如也的小卡车,映着谷场上扬起的、尚未落定的尘土,也映着堂屋门口那拥挤喧嚣的人群。
风吹过,卷起几粒金黄的苞米,打着旋儿,落在她沾满尘土的布鞋上。她缓缓弯下腰,枯黑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粒一粒地,将那些散落的苞米捡起,拢在手心。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捡拾着什么失落的珍宝。
堂屋里,传来王六子兴奋的指挥声、电视机被搬动时沉闷的碰撞声、还有村民们压抑不住的惊叹声。
李凤兰直起腰,摊开手心。几粒金黄的苞米,安静地躺在枯黑的掌纹里,在秋阳下,闪烁着温润而坚实的光芒。她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平静的光芒微微闪动了一下,如同古井深处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她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远处被秋阳晒得发白的山峦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