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刮了整夜,天亮时歇了歇,只余下干冷的寒气,刀子似的贴着地皮刮。屋檐下垂挂的冰溜子冻得死硬,闪着青白的光。王家院里静悄悄的,连鸡鸭都缩在窝里不露头,只有灶房烟囱冒出的青烟,笔直地戳向灰蒙蒙的天,带着一股子沉甸甸的安稳。
陈建国在院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干部服裹得严实,领口的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着,露在外面的脸皮被寒气刮得发红。他望着那扇半新不旧的蓝漆木门,眼神复杂,像是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在里头翻搅。昨日的喧嚣和冰火交锋,还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王小菊那瘦骨伶仃的身影,在破门板上挥笔如刀、力透千钧的证明;李凤兰那如同护崽母狮般、裹挟着雷霆万钧的怒骂与诅咒;还有刘巧嘴瘫在地上那滩污秽……一幕幕,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钻进肺管子,却压不住心头那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滚烫的暖流。那暖流,源自王小菊笔下流淌出的、令人灵魂震颤的智慧光芒,更源自这个贫寒却坚韧如铁的农家小院里,那种无声无息、却足以抵御世间一切寒霜的纯善与力量。他想起王小芬,那个总是低着头、手脚麻利、眼睛里藏着温顺和坚韧的姑娘。在李家这场惊涛骇浪里,她像一块沉默的礁石,默默支撑着母亲,照顾着妹妹,那身影,安静却无比坚实。
他抬手,指节在冰冷的门板上轻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不大,在寂静的清晨却格外清晰。
门里传来脚步声,门闩响动。门开了条缝,露出王大柱那张被灶火熏得微红、带着憨厚惊讶的脸。
“陈干部?这么早?快,快进屋!外头冷!”王大柱忙不迭地拉开半扇门,让开身子。
陈建国点点头,抬脚跨进门槛。一股混合着柴火烟气、小米粥香和淡淡腌菜味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气。灶房里,李凤兰正佝偻着腰,用一把磨得锃亮的铜勺搅着锅里咕嘟冒泡的小米粥。大柱媳妇在案板前切着咸菜丝,动作麻利。王小芬蹲在灶膛口,正往里添柴火,跳跃的火光映着她低垂的侧脸,安静得像一幅画。听到动静,她抬起头,飞快地瞥了陈建国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脸颊在火光映照下似乎微微泛红。
“陈干部来了?坐,坐!”李凤兰放下铜勺,撩起围裙擦了擦手,脸上带着惯常的、有些疏离的客气,“还没吃吧?锅里粥快好了,对付一口?”
“不了,婶子,刚吃过。”陈建国连忙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灶膛前那个安静的身影。王小芬似乎察觉到了,往灶膛里塞柴火的手顿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些。
李凤兰没再客套,枯树皮般的手指了指灶膛边一条矮长凳:“那坐会儿,烤烤火。”她自己也拉过一条小板凳坐下,深陷的眼窝在灶火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深邃,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阅尽沧桑后的沉静。
灶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锅里粥水咕嘟冒泡的声音。王大柱搓着手站在一旁,大柱媳妇也停下了切菜的动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等待的气氛。
陈建国坐在矮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无意识地微微蜷曲。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安静的灶房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灶火,落在李凤兰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眼神郑重而诚恳。
“婶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力量,“昨天……小菊那孩子,了不起!是真了不起!”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本事,那心性,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我……我陈建国教书育人这些年,没见过几个这样的孩子。她给咱们县,给咱们国家,争了大光!”
李凤兰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像是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围裙角。
“还有您,婶子。”陈建国继续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您护着孩子那股劲儿……是刀子!是山!是咱庄稼人骨头里的硬气!我……我打心眼里佩服!敬重!”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更深沉,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转向灶膛前那个一直沉默的身影。
“小芬同志……”他叫了一声,声音放得更缓,也更沉。
王小芬的肩膀似乎轻轻颤了一下,添柴的手停在了半空。她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那个低垂的姿势,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灶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建国身上。王大柱屏住了呼吸,大柱媳妇攥紧了手里的菜刀把。李凤兰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被一种锐利的审视取代,像鹰隼般牢牢锁定了陈建国。
陈建国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婶子,我……我想跟您说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