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霜枝上的热望(2 / 2)

王小菊抬头,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搓了搓冻红的脸颊,摇摇头,嘴角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没事,嫂子……还有好多没背完。”声音又轻又哑。她看着油灯快要燃尽的灯捻,起身去拨弄灯芯。就在这起身的瞬间,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骤然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脚下一个踉跄,额头险些磕在冰冷的门板上。她赶紧扶住粗糙的门框,大口喘气,心口那狂乱的跳动静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

“咋了?!”外面听到响动的李凤兰和王小芬同时掀开棉布门帘冲了进来,看到王小菊煞白着脸、紧靠着门框喘气的样子。

王小菊摆摆手,声音更加微弱:“没……没事,刚才……就是有点晕……”她还没说完,身子又是一软。

李凤兰一步抢上前,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牢牢托住了幺女细瘦的胳膊,把她按回那张冰冷的板凳上。老太太紧绷着脸,深陷的眼窝里情绪剧烈翻涌,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她没再说话,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手上端着一大碗滚烫的、散发着浓郁姜味的红糖水,直接塞到王小菊冻得发青的手中:“灌下去!”

王小芬蹲在妹妹脚边,搓着妹妹冻得和冰棍一样冷的小腿,声音带着哭腔:“菊啊,咱慢慢来,慢点学,不着急……”

王小菊看着碗里袅袅的热气,看着二姐眼里心疼的泪水,又看了看杵在门口、像根沉默老树的母亲坚毅的侧影,喉咙哽得生疼。她双手捧起碗,温热的触感通过粗瓷碗壁传到冰冷的指尖。滚烫的红糖姜水猛地灌下去一大口,那灼烧感一路从喉管烫到胃里,烫得她瞬间鼻头发酸,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她连忙低下头,借着碗的遮掩,用力吸了吸鼻子,狠狠地把涌上来的泪意憋回去,哑着嗓子说:“知道了……娘,姐。”

那之后,每天无论多晚,王小菊放下书本睡觉前,总能在屋角找到一碗温热的红糖姜水。仓房的门板桌上,也时常会不知何时多出一小把烤得喷香的花生或几颗干瘪的红枣。李凤兰和大柱媳妇走动的脚步更轻了,王大柱劈柴的声音也挪到了最远的角落,连家里的鸡鸭都被约束着,只在白天才敢放出院落。

日子在翻书的簌簌声和笔尖划纸的沙沙声中,像冻河下的暗流,艰难又执着地向前淌去。西北风更紧地催着日子朝前滚。

十一月的尾巴,日子一天冷过一天。离着那场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日子,只剩薄薄的两天。寒夜里,王家灶房那一方天地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暖融人心的热乎气儿。

李凤兰把最后一块苞米饼子贴进大铁锅沿边,锅里咕嘟着冒泡的小米粥香气弥漫了整间土灶房。王大柱劈好了足够烧三天的柴禾,整整齐齐码在灶膛口。大柱媳妇手脚麻利,早把一张小方桌抹得油亮,摆在屋子最避风的墙角。连平日里调皮捣蛋的侄子小石,也像是被这无形的气氛拘住了手脚,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板凳上玩着几个磨得光滑的石子,只时不时抬起小脑瓜,懵懂地看着灯火通明的灶房里难得聚集一堂的大人们,和角落里那个捧着书本、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小老姑”。

屋子里很安静,除了锅里粥的微沸声,柴火轻微的爆裂声,就是翻动书页的轻响。但那安静之下,涌动着一股温暖而坚实的气流,像厚实温暖的棉被,将王小菊严严实实地裹在其中。空气里的暖意,驱散了深秋夜里的寒气,也在无形中撑住了王小菊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

李凤兰端着一碗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稳稳地放在王小菊面前的方桌上。粥碗旁边,还有一只磨得锃亮的小铝饭盒。老太太掀开饭盒盖,腾腾的热气涌出,露出里面并排卧着的三枚鸡蛋——不大,但溜圆光滑,在这昏黄油灯光下泛着玉一样柔和温润的光。那是家里平日里攒着,专门留到逢年过节或顶要紧时候才肯拿出来的“宝贝蛋”。在这滴水成冰的年月,一个鸡蛋的价值,足以让多少孩子眼巴巴地馋上大半年。

“吃了。”李凤兰的话依旧简短得像铁钉,枯瘦的手将那饭盒往幺女面前轻轻又坚定地推了推,“顶饿。明后个儿……上阵,得有点硬货顶着脊梁骨。”

昏黄的灯光落在李凤兰布满皱纹的脸上,每一道深壑里似乎都藏着一个母亲无声的祈祷。那皱纹里嵌着长年累月的操劳,但此刻,在那沟壑深处,却仿佛有一丝微弱但无比坚硬的光。

仓房里那半截蜡芯即将燃尽,在玻璃灯罩里微弱地摇曳着,投下的光把王小菊的影子在土墙上拉得瘦长而扭曲。油印卷子的墨臭味仿佛已经钻进了鼻腔。她放下笔,深吸一口气。清冷孤寂的夜色里,只有寒风拍打窗纸的呼啦声,格外清晰。但隔壁灶房里那极细微的、却持续存在的走动声、碗筷磕碰的轻响、小侄子压得极低的模糊呓语……这些平日几乎不被察觉的声响,此刻却像一条条坚韧温暖的丝线,无声地穿透仓房薄薄的土墙,紧紧地缠绕着她,将她那颗悬在万丈深渊边缘的心,稳稳地拉了回来,轻轻地放置在一片坚实、熨帖的土壤上。

她抬起眼。窗外,天幕沉黑如墨,连一丝星光也吝于显露。但东边的天际,在那浓黑得化不开的尽头,仿佛,真的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倔强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