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霜枝上的热望(1 / 2)

十一月,西北风刮得像铁扫帚,卷着残雪粒子抽打光秃秃的树杈和低矮的土墙。天总是灰蒙蒙的,亮得晚,黑得早,冻土硬得邦邦响。就在这滴水成冰的时节,一份带着遥远城市温热气息的文件,像一颗炸开的火流星,重重砸进了这寂静被严寒封印的知青点。

“恢复——高——考!!”

这消息最初只是在知青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里滚烫流淌,后来变成了难以置信的、带着哭腔的互相盘问:“是真的吗?!考大学?谁都能考?!” 最终,它像引燃干柴的火种,“轰”一声引爆了整个知青点!

小院简陋低矮的泥坯房里,往日疲惫沉闷的空气被彻底撕碎。角落里蒙尘落灰的旧书本被疯狂翻找出来,捧在手里如获至宝,纸页散发出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故纸香气的希望;布满油泥的手抓着秃头的铅笔,在皱巴巴的演算纸上游走,划出沙沙作响的、充满渴望的轨迹。平日里劳作疲惫的男男女女,眼睛里烧着两团不灭的火,是过去不敢奢望的光,照亮了灰暗简陋的土坯房。压抑许久的、模糊的远方,突然间撞开了一道门缝,透进来刺眼的、令人眩晕的光亮。

“老王家的幺闺女……要考大学了!”

这消息像一股强劲的风,吹过冰冻的土地,刮到了老王家那个方方正正、被霜冻得沉默寡言的院落里。烟囱里的炊烟似乎都变得更直、更稳了些,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决心。

灶房里烟气缭绕,柴火锅灶的膛火映着李凤兰沟壑纵横却异常肃穆的脸。她刚把几块金黄的苞米饼子拍上锅沿,抬眼扫过闷头往灶膛里塞柴火的大儿子王大柱,声音不高,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

“大柱,后院那间小仓房,快着点拾掇出来。”锅铲在锅底重重刮了一下,“清利索点,该扔的破筐烂篓子都挪开!给你妹子住!”

王大柱“嗯”了一声,也不多话,拍拍手上的柴灰,转身就去了后院。脚步声沉闷有力。不一会儿,就听见后院传来搬动重物的闷响和簌簌的尘土落下声。很快,那间原本堆满了农具、闲置杂物、弥漫着陈旧尘土气味的小仓房,被腾空了。王大柱抱来厚厚一摞干爽麦草铺地,又找来家里顶完整、最平整的一块门板架在两条结实的长板凳上,一张临时的“书桌”便成了。他甚至还抠抠搜搜地从自己屋里拎来一盏煤油灯芯最粗、玻璃罩最透亮的煤油灯,小心翼翼地放在门板一角。

嫂子大柱媳妇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走进来,带来一股寒气。她放下怀里满满当当一小盆搓好的金黄玉米粒,压低声音对李凤兰说:“娘,隔壁张嫂子家托人捎来的……说是几截蜡烛芯儿,省着点够点小半个月。”她顿了顿,“我……把我那罐攒了半年没舍得吃的猪油渣子,跟她换的。”

李凤兰接过那装着细碎蜡芯的小布包,掂了掂,枯瘦的手拍了拍大柱媳妇的胳膊,没说话,只是用力捏了一下。一切都在无言中。

王小菊搬进仓房那天,霜降格外重,屋檐下的冰溜子挂得密密麻麻。她抱着薄薄几册翻得卷了边的课本和一堆演算纸,走进这间还残留着麦草清香的斗室。光线很暗,高墙上方只有一个小小的一尺见方的窗洞,糊着发黄的旧报纸。但这里足够安静。她小心地把那盏最亮的煤油灯放在“书桌”靠窗的位置,仿佛安置下了一颗定盘星。

起初的兴奋很快被浩如烟海的书本和无处不在的压力取代。白天要上工,只能挤午休那点可怜的时间和披星戴月后的夜晚。煤油灯的光晕昏黄摇曳,把王小菊伏案的侧影放大在土坯墙上,像一个巨大而无声的剪影。她把棉袄袖子撸到肘弯,露出冻得发红的手臂,一手紧紧按着冰冷的桌面,一手捏着那截越来越短的秃头铅笔,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地咀嚼着那些拗口的概念。

李凤兰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悄无声息地拨开虚掩的仓房门。每次都只是默默地站一会儿,浑浊的老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着幺女单薄的身影。有时她会悄悄端进来一碗温在锅里的稀粥,或是几块烤得焦脆的高粱面饼。她从不说话,放下东西,用手指轻轻点一点小菊的胳膊肘,示意她趁热吃,然后便又悄无声息地带上门退出去,留下被惊醒的王小菊对着那点微热的食物,怔忡片刻,再低下头去。

深秋渐尽,寒冬的气息越来越浓。王家腌菜的大缸挪进了堂屋,散发出浓烈而熟悉的发酵气息。王小菊的面颊像被抽走了水分的果实,迅速地凹陷下去。原本圆润的下颌变得尖削,一双杏眼显得格外大,但里面燃烧的火焰却愈加炽烈。沉重的眼袋发青,像是淤积了太久的疲惫。棉袄套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嫂子大柱媳妇看着心疼,偷偷煮了两个鸡蛋塞给她,结果被王小菊原封不动地藏在仓房角落里,几天后才发现都风干变硬了。

“小菊,你这样下去身子骨吃不消!”大柱媳妇忍不住劝,“歇歇吧,不差这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