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星的心沉了下去,攥着油纸包的手指猛地收紧。周鼎山!这个名字如同阴魂不散的诅咒!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账册和日记……什么时候能成为证据?”
“已经在加急处理了,” 陈振邦眼中闪过一丝锐芒,“需要时间整理、验证。而且,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还需要更多旁证。我会盯着,但晚星,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不会是一场速战速决的仗。眼下,照顾好砚舟,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的两天,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晚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特护病房外那狭小的空间里。困极了,就在冰冷的长椅上蜷缩着迷糊一会儿,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刻惊醒。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哨兵,透过那块小小的玻璃,时刻关注着里面生命体征的每一次细微波动。
黄砚舟的情况依旧凶险。他持续低烧,伤口周围的绷带不时需要更换,渗出的组织液带着令人揪心的淡红。医生和护士进出频繁,每一次都让晚星的心提到嗓子眼。看着他因为疼痛在昏迷中无意识地蹙紧眉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在昏睡中显得那么无助,晚星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痛得无法呼吸。
她只能隔着玻璃,一遍遍无声地祈祷,一遍遍用目光描摹他沉睡的轮廓,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那份沉甸甸的布包,装着账册和父亲染血的日记,一直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是仇恨的火种,也是支撑她熬下去的力量源泉。阿爸,阿妈,你们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砚舟,保佑他挺过来!她无数次在心中默念。
第三天傍晚,监护仪上一直偏快的心率终于缓缓回落,趋于平稳。持续的低烧也奇迹般地退了下去。护士在更换绷带时,脸上也露出了些许轻松的神色,出来时对一直守在门口的晚星低声说了一句:“体温下来了,伤口渗出也少了些,是个好兆头。最危险的关口,算是熬过去大半了。”
这句话,像一道赦免令,瞬间击溃了晚星苦苦支撑了三天三夜的意志堤坝。巨大的疲惫和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后怕猛地席卷了她。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去,双手捂住脸,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从指缝间汹涌地淌下。无声的哭泣,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将这三天所有的恐惧、绝望、等待和此刻的狂喜都倾泻出来。
陈振邦正好提着一些必需品过来,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住了。他默默地站在几步之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将东西轻轻放在长椅上,然后转身,靠在另一边的墙上,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在崩溃边缘终于得以喘息片刻的姑娘。
夜色深沉,医院里终于安静了许多。晚星红肿着眼睛,轻轻推开了特护病房的门。经过医生的允许,她可以短暂地进入,但必须保持安静和无菌。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黄砚舟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烈,但似乎少了前两天那种令人心慌的死亡气息。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病床边,借着床头微弱的灯光,贪婪地看着他。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层笼罩的死灰气似乎淡去了一些,呼吸也均匀绵长了许多。悬着的心,终于稍微落回了一点实处。
床头柜上,放着他的一些随身物品。一只款式老旧的怀表,链子已经断了。几枚染了血污、后来被护士简单擦拭过的银元。还有……一部黑色的、在这个时代显得颇为新潮的笨重“手机”。这是从南洋归来的富家子弟才用得起的稀罕物,黄砚舟一直带在身边。
晚星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部手机。屏幕是暗的。鬼使神差地,或许是太想知道他昏迷前最后的信息,或许是某种无法言喻的直觉驱使,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手机的侧键。
屏幕瞬间亮了起来。
一张照片,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映入了晚星的眼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照片的背景是嘈杂喧闹的夜市,灯火阑珊,人影晃动。照片的焦点,却是一个穿着浅蓝色学生裙的年轻女孩。她正踮着脚尖,努力地伸手去够一个插在高高草靶子上的、红艳艳的糖葫芦。灯光勾勒出她专注而带着点孩子气的侧脸轮廓,长长的马尾辫因为踮脚的动作而在身后扬起一道青春洋溢的、倔强的弧度。光影在她身上流淌,背景是模糊的烟火人间,唯有她是清晰的,鲜活的,带着初遇时那份不设防的纯真。
那是她!是刚到南洋不久,在夜市里与黄砚舟初遇的那一晚!
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涌向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巨大震惊、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滚烫暖流。他……他什么时候偷拍的?他竟然……一直留着这张照片,还设成了壁纸?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酸涩得厉害。她紧紧捂住嘴,才没有呜咽出声。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在那个她对他还充满戒备和利用之心的夜晚,他的目光就已经如此专注地落在她身上了吗?这张偷拍的照片,像一个无声的告白,带着时光沉淀的温度,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所有的猜疑、试探、防备,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他早就把她放在了心上,用他自己的方式,沉默而坚定。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又顺着光滑的表面滑落。她颤抖着手指,轻轻拂去屏幕上的水渍,指尖触碰着照片上那个踮着脚、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自己,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就在她心神剧震,完全沉浸在这份迟来的、汹涌的震撼和甜蜜酸楚中时,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带着干涸沙哑的破碎感,在她耳边艰难地响起:
“抱……歉……”
晚星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抬头!
病床上,黄砚舟不知何时竟然微微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大病初愈的脆弱灰翳,目光有些涣散,却带着一种本能般的、执拗的温柔,正艰难地、努力地聚焦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氧气面罩下,他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
“……没……保护好……你……”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带着气流的嘶嘶声,微弱得几乎听不清。他的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伤痛的折磨,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歉疚和自责,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他刚刚苏醒的脆弱灵魂上。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晚星的心房!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不是喊痛,不是询问状况,竟然是向她道歉!为她挡下了致命的子弹,在鬼门关前挣扎了三天三夜,捡回一条命,醒来的第一刻,竟然还在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巨大的心痛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柔情瞬间淹没了晚星。三天来积压的所有恐惧、委屈、担忧、后怕,以及此刻被那张偷拍照片点燃的汹涌爱意,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矜持和克制。
“不!别说了!不要道歉!” 她带着哭腔低喊出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猛地俯下身,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将自己的脸颊和额头,深深埋进他缠着厚厚绷带的、微微起伏的胸口。
隔着粗糙的纱布,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虚弱却顽强跳动的韵律。咚咚……咚咚……那微弱而真实的搏动,是此刻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温热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绷带,留下深色的印记。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连累了你……” 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胸口,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砚舟……砚舟……” 她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没有……连累……” 黄砚舟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插着输液针头的右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了起来,似乎想要触碰她埋在他胸口的头,却又因为虚弱而无力抬起太高,最终只是轻轻地、带着无限怜惜地,搭在了她单薄的、微微颤抖的肩背上。
这个细微的、充满了安抚意味的动作,彻底击溃了晚星。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他那只冰凉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他修长却无力的手指。她的目光深深地望进他依旧虚弱却已恢复了几分清明的眼眸里,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哭泣的脸庞。
窗外,清冷的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云层,如水般温柔地流淌进病房,静静地笼罩在两人身上,为这劫后余生的相守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晕。
晚星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哽咽,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如同许下此生最重的誓言:
“黄砚舟,你听着。”
“你答应过带我去看更南边的星空,去看更大更亮的海。”
“你答应过的,就不许食言。”
“在那之前……”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变得无比坚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决心,清晰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
“这次,换我守护你。”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你好起来,直到我们一起……回家。”
月光无声,见证着这病床前最沉重的誓言。黄砚舟虚弱地躺着,听着她哽咽而坚定的声音,那承诺如滚烫的烙印,深深镌刻进他刚刚苏醒的灵魂。他眼中最后一点涣散的灰翳悄然褪去,被一种极致的温柔和难以置信的震动所取代。
他搭在她肩背上的右手,指节分明却冰凉,此刻竟奇迹般地微微收拢,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轻轻握了握她的肩。那微弱的力道,如同最清晰的回应,无声地穿透了层层纱布和病痛。
晚星感受到了。这无声的应允让她的心尖猛地一颤,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是滚烫的,饱含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无尽的感激。她重新低下头,将脸颊更深地埋进他缠满绷带的胸口,仿佛要汲取那微弱心跳里传来的全部力量和温暖。泪水无声地浸透绷带,温热的湿意似乎隔着厚厚的纱布,熨帖到了他受伤的皮肉之下。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如同时间稳健的脚步。窗外的月光愈发清亮,温柔地包裹着病床上的两人。晚星维持着那个俯身埋首的姿势,像一株柔韧的藤蔓,紧紧依偎着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她不敢动,生怕惊扰了他刚刚得来的安宁,只是用脸颊轻轻蹭着他胸前的绷带,感受着那稳定下来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月光都偏移了角度。晚星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黄砚舟不知何时又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次,他的面容不再像之前那样因痛苦而紧蹙,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重也似乎被月光悄然抚平。他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带着一种脱力后的安详。
悬在晚星心头三天三夜的那块巨石,终于随着他这安稳的睡颜,彻彻底底地落了下来。一阵难以抗拒的疲惫如同温柔的潮水般席卷了她,四肢百骸都叫嚣着酸软。她轻轻抽回自己有些发麻的手,却依旧舍不得离开。
她轻手轻脚地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搁在床沿,将头轻轻枕在自己的臂弯里。这样,她的脸颊便能离他很近很近,近到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丝。
月光流泻在他沉睡的侧脸上,勾勒出英挺的轮廓。晚星的目光温柔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他挺直的鼻梁,他失血干裂却依旧好看的唇形。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一深一浅,交织在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劫后余生余韵的宁静,如同暖流般包裹着她。
目光不经意间,再次落到了床头柜上那部黑色的手机上。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可那夜市灯火中她踮脚够糖葫芦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原来,在那么早的初遇时刻,在他洞悉她带着目的接近之前,他的目光就已经为她停留,偷偷定格下了那个瞬间,并将它珍而重之地设成了自己世界的背景。
这份沉默的、深藏不露的情意,比任何轰轰烈烈的告白都更让晚星心颤。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万分的珍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甜蜜,极轻极轻地拂过冰凉的手机屏幕,仿佛隔着玻璃在触碰照片上那个不知愁的自己,也触碰着那个在灯火阑珊处悄然凝望她的男人。
她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重新落回黄砚舟沉睡的脸上。月光下,他胸前厚厚的绷带显得有些刺眼。那里,是为她挡下致命子弹的地方。晚星的心口一阵滚烫的悸动,一种混合着心疼、感激和无尽爱意的冲动涌了上来。
她微微倾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然后,小心翼翼地、无比虔诚地,将一个羽毛般轻盈的吻,落在了他心脏上方、那缠绕着守护与牺牲的白色绷带上。
泪水无声滑落,滴落在洁白的纱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温暖的湿痕。
“睡吧,砚舟,” 她在心底无声地低语,目光温柔似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我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流淌着,将两个劫后余生的身影,紧紧包裹在它圣洁而宁静的光辉里,仿佛要为这历经血火的真情,镀上一层永恒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