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砚舟伸出了手,依旧是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姿态。
李晚星犹豫了一瞬,巨大的屈辱感让她本能地想要拒绝,但身体的虚弱和伤腿的剧痛让她别无选择。她颤抖着,极其僵硬地将自己沾满污泥的手,轻轻搭在了黄砚舟干燥温热的掌心。指尖冰冷粗糙,与他掌心的温热细腻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黄砚舟的手微微用力,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胳膊,如同在栖云茶庄门口那次一样,巧妙地支撑着她大部分的重量,将她从车里带了出来。阿忠的伞立刻移过来,遮住了两人。
他没有松开手,就这么半扶半架着李晚星,朝着灯火通明的洋楼大门走去。李晚星几乎是被动地、踉踉跄跄地跟着他的步伐。每一次迈步,伤腿都痛得钻心,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有痛呼出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力量,以及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这让她浑身僵硬,心跳如鼓。
公馆大门内,温暖干燥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高级木料和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明亮得有些刺眼的水晶吊灯悬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人影。几个穿着整洁制服的女佣垂手肃立在一旁,看到黄砚舟带着一个如此狼狈不堪、散发着异味的女孩进来,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愕,但立刻又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候在门厅,看到他们进来,立刻迎上前,恭敬地躬身:“先生,您回来了。陈医生已经在偏厅候着了。”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李晚星,尤其是在她那条污秽不堪的伤腿上停留了一瞬,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但很快恢复平静。
“嗯。” 黄砚舟淡淡应了一声,脚步未停,直接架着李晚星,穿过宽敞奢华却冰冷得毫无人气的门厅,走向旁边一条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
李晚星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展示的垃圾,在明亮的光线下,她满身的泥泞、血污和狼狈无所遁形。佣人们无声的注视如同芒刺在背。她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走廊尽头是一间布置简洁、光线柔和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消毒水味道。一个穿着白大褂、提着皮质医药箱、约莫五十多岁、面容和蔼的医生(陈医生)正等在那里。看到黄砚舟带着李晚星进来,他立刻站起身。
“先生。”
“处理她的腿。” 黄砚舟言简意赅,将李晚星带到房间中央一张铺着白色无菌单的诊疗床前。他松开了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失去了支撑,李晚星腿一软,差点摔倒,慌忙用手撑住了冰冷的金属床沿才稳住身体。
黄砚舟没有再看她,转身走到靠墙的一张单人沙发前坐下,随手拿起旁边小几上的一份英文报纸展开,挡住了脸。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拒人千里的侧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内心独白:又是这样…)** 李晚星看着那被报纸遮挡的身影,心底一片冰凉。他把她带到这里,叫来医生,然后就像处理一件物品一样丢开,连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姑娘,别怕,坐到床上,把腿放平,我看看。” 陈医生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打破了房间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晚星回过神,看着陈医生温和的眼神,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她忍着剧痛,艰难地爬上那张对她来说有些过高的诊疗床,将那条伤腿小心翼翼地放平。
陈医生戴上橡胶手套,动作轻柔而专业地解开她腿上那层层叠叠、早已被脓血和污泥浸透、硬邦邦的纱布。当最后一层揭开,露出一口冷气!
伤口周围的皮肤红肿发亮,如同发酵的面团,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祥的紫黑色。裂开的口子里,不断渗出浑浊的、带着恶臭的黄绿色脓液,一些灰黑色的泥沙颗粒还深深嵌在肿胀溃烂的皮肉里。伤口深处,甚至能看到一点惨白的骨膜!腐烂的恶臭瞬间在房间内弥漫开来!
“哎哟!这…这感染太严重了!拖得太久了!” 陈医生眉头紧锁,语气凝重,“姑娘,你这伤…再晚点送来,这条腿真就保不住了!必须立刻清创!会很疼,你忍着点!”
李晚星看着自己腿上那触目惊心的景象,听着医生的话,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内心独白:保不住…)**
陈医生迅速打开医药箱,拿出消毒药水、镊子、手术刀和纱布。他先用冰冷的消毒药水冲洗伤口。药水接触到腐烂的皮肉,瞬间带来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了进去!
“啊——!” 李晚星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弓起,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白色床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剧痛如同海啸,一波波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疼痛撕碎了!她死死咬着牙,下唇被咬破,鲜血顺着嘴角流下。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开始模糊。她看到陈医生拿着闪亮的镊子,伸向那些嵌在肉里的泥沙和腐烂的组织…
就在她快要被剧痛彻底淹没、几乎昏厥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沙发那边。
黄砚舟依旧看着报纸,姿势都没变一下。只是,他握着报纸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那张展开的英文报纸,似乎也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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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消毒水气息混合着伤口腐烂的恶臭,顽固地盘踞在诊疗室温暖的空气里。李晚星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瘫软在冰冷的金属诊疗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残留的剧痛余波。冷汗浸透了她的破旧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陈医生终于直起腰,摘下了沾满脓血和药渍的橡胶手套,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看向李晚星的眼神带着一丝后怕和庆幸:“姑娘,万幸啊!腐肉和异物基本清理干净了,没伤到骨头和主要筋腱。但这感染太深了,我给你注射了盘尼西林,这是最好的消炎药。伤口也敷了强力拔毒生肌的药膏,用干净纱布包扎好了。接下来几天是关键,必须按时换药,绝对不能再沾水,也不能用力!否则反复感染,神仙也难救!”
盘尼西林?李晚星模糊地记得药铺老郎中也提过,那是极贵极贵的药!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里的钱。**(内心独白:这药…得多少钱?我…)**
陈医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温和地笑了笑:“姑娘,安心养伤,药费的事不用你操心。黄先生交代过了。” 他指了指旁边小几上放着的一小瓶白色药片和几包用油纸包好的药粉,“这是口服的消炎药,一天三次,一次两片。这是外敷的药粉,明天这个时候我来给你换药。记住,伤口千万不能碰水!”
交代完医嘱,陈医生收拾好医药箱,对着沙发方向微微躬身:“先生,处理好了。我明天再来。”
“嗯。” 黄砚舟的声音从报纸后面传来,依旧平淡无波。
陈医生离开了。房间内只剩下李晚星粗重的喘息声、雨点敲打窗棂的声音,以及报纸偶尔翻动的轻微声响。气氛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
李晚星挣扎着想坐起来,膝盖处传来一阵被纱布紧紧包裹的钝痛,让她动作一滞。她低头看着腿上那干净洁白的纱布,与周围脏污的裤腿和沾满泥泞的鞋子形成刺目的对比。**(内心独白:他付了药钱…为什么?那只白瓷碟…)**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压得她喘不过气。
“能走了?” 黄砚舟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沉默。他放下了报纸,目光落在李晚星试图挪动的腿上,眼神平静无波。
李晚星被他看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缩了缩腿:“能…能走…” 声音虚弱沙哑。
黄砚舟站起身,缓步走了过来。他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停在诊疗床边。他没有再伸手,只是垂眸看着她,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惨白的脸和包扎好的腿上扫过。
“南洋的磷光螺,”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珠砸在玉盘上,清晰地传入李晚星耳中,“谁给你的?”
又是这个问题!和上次在栖云茶庄“听松阁”里一模一样!
李晚星的心猛地一沉!**(内心独白:他还是不信!他还是怀疑阿妈的线!)**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反复盘问的愤怒瞬间涌上心头!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对上黄砚舟深不见底的黑眸,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了些许,带着破音的嘶哑:
“没人给!是我阿妈!阿妈留下来的线!我小时候在海边捡到过那种会发光的螺壳!这次…这次是我自己找去的海货市场!跟人…跟人抢来的!” 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胸口剧烈起伏着,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闷痛。
黄砚舟静静地看着她激动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视她灵魂深处。房间里只剩下李晚星粗重的喘息声。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黄砚舟似乎对她激烈的反应失去了兴趣。他移开目光,不再追问磷光螺,转而看向她那条包扎好的腿,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伤好之前,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
李晚星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瞪大了眼睛!**(内心独白:留在这?这个像冰窖一样的公馆?和这个…这个冷冰冰的人一起?)** 巨大的惶恐和抗拒让她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
“不!不行!” 她急切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嘶哑,“我…我得回去!我的东西…我的木盒还在夜市!还有…还有小阳!我弟弟还在老家等我!我不能留在这!”
黄砚舟微微蹙眉,似乎对她的激烈反应感到不悦。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冰冷:“你的腿,现在走出去,活不过三天。”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陈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至于你的东西…”
他顿了一下,目光转向门口垂手肃立的管家阿忠:“阿忠。”
“是,先生。” 阿忠立刻上前一步,手里赫然捧着李晚星那个沾满污泥、盒盖半开的旧木盒!里面的线卷、记账本、铅笔头,甚至那只额头嵌着白瓷片的旧孔雀挂件,一样不少!
“啊!” 李晚星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木盒!**(内心独白:他…他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明天,会有人去你住的旅馆结账,把你的行李拿过来。” 黄砚舟的声音再次响起,彻底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你弟弟的事,地址给我,阿忠会处理。”
“处…处理?” 李晚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内心独白:他要对小阳做什么?)** 巨大的恐惧让她声音都变了调。
黄砚舟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惧,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的弧度:“放心,黄家不做绑票的买卖。给他找个能吃饱饭、有书念的地方,比跟着你朝不保夕强。”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李晚星的心脏。虽然难听,却是不争的事实。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内心独白:吃饱饭…有书念…)** 这对小阳来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代价是什么?留在这个冰冷的男人身边?
“我…”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没有‘我’。” 黄砚舟打断她,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绝对强势,“要么留下治腿,你弟弟平安。要么现在滚出去,带着你的烂腿和你的宝贝弟弟,一起烂在泥里。选。”
他的目光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紧紧锁住李晚星的眼睛,不容她有丝毫闪避。
李晚星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被彻底拿捏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内心独白:黄砚舟!你混蛋!)** 她在心底无声地嘶吼!可看着腿上洁白的纱布,想着小阳面黄肌瘦的脸,所有的愤怒和不甘最终都化为了一声绝望的呜咽,堵在喉咙里。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的血腥味。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最终极其缓慢地、无比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黄砚舟看着她眼中汹涌的泪水和屈辱,看着她几乎要将嘴唇咬穿的狠劲,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暗流涌动了一下,但瞬间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他不再看她,转身对阿忠吩咐道:“带她去二楼客房。让刘妈给她准备衣服和吃的。”
“是,先生。” 阿忠躬身应道。
黄砚舟不再停留,迈开长腿,径直走出了诊疗室,深灰色大衣的下摆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
诊疗室内,只剩下李晚星粗重的喘息和阿忠平静无波的声音:“李小姐,请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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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李晚星如同被困在一座华丽而冰冷的牢笼里。
她被安置在公馆二楼一间朝南的客房。房间宽敞明亮,铺着厚实的织花地毯,摆放着西式雕花的柚木家具,柔软的弹簧床,丝绒窗帘,还有独立的、铺着白色瓷砖的盥洗室。这一切对李晚星来说,都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她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柔软的触感让她浑身不自在,仿佛踩在云端。
佣人刘妈是个面相刻板、不苟言笑的中年妇人。她按照吩咐,给李晚星送来了几套素净的棉布衣裤和内衣,尺寸竟然意外地合身。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与她之前那身沾满血污泥泞的破衣烂衫天壤之别。
“李小姐,换洗的衣服放在这里。饭点会有人送餐上来。先生吩咐了,您的腿伤没好之前,不能下楼,也不能随意走动。有什么需要,拉床头的铃。” 刘妈的语气平板无波,交代完就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留下李晚星一个人在空旷得令人心慌的房间里。
**(内心独白:囚犯…我像个囚犯…)** 巨大的不真实感和屈辱感包裹着她。她走到窗边,推开厚重的丝绒窗帘。窗外是公馆幽静的后院,栽种着修剪整齐的冬青和几株高大的玉兰树,雨水冲刷过的叶片油绿发亮。院墙很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被困在了这个方寸之地。
陈医生每天准时来给她换药。伤口在强效的盘尼西林和拔毒生肌药膏的作用下,红肿和恶臭在明显消退。每一次揭开纱布,看到那狰狞的伤口边缘开始收敛,长出粉红色的新肉,李晚星在疼痛之余,也感到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内心独白:腿…保住了…)**
一日三餐由另一个年轻些的女佣小翠送到房间。饭菜很精致,白米饭,清炒时蔬,炖得软烂的肉,还有滋补的汤水。这在李晚星过去的生活里是不可想象的奢侈。可她每次端起碗,都味同嚼蜡。小翠放下餐盘就离开,从不与她交谈。公馆里的佣人似乎都被严格训练过,眼神里带着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她是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异物。
她被困在房间里,唯一的“活动”就是看着窗外发呆,或者一遍遍抚摸木盒里剩下的线卷和那只额头嵌着白瓷片的孔雀。**(内心独白:阿妈…南洋…磷光螺…)** 黄砚舟反复追问“谁教的”时的冰冷眼神,始终在她脑中挥之不去。阿妈的线卷里那些细小的白色碎瓷片,还有那卷颜色陈暗的旧尼龙线,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会让黄砚舟那样的人如此在意?
她试图回忆阿妈的一切。阿妈的手很巧,会编很多漂亮的东西,篮子、草鞋、还有…挂件。那些挂件,似乎确实有些与众不同。她记得阿妈有时候会对着那些线发呆,眼神飘得很远,像是在看另一个地方。南洋…阿妈去过南洋吗?她从未提起过。
**(内心独白:黄砚舟认识阿妈?不可能…)** 她立刻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阿妈只是个最普通的乡下妇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县城,怎么可能和黄砚舟这样云端上的人物有交集?可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
巨大的谜团如同蛛网,将她紧紧缠绕。而那个能解开谜团的人,却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将她隔绝在外。黄砚舟自那晚之后,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仿佛她这个人,连同她带来的麻烦,都已被他彻底遗忘在这间客房里。
只有一次,她在换药时疼得厉害,忍不住低低呻吟出声。换完药,小翠收拾东西离开后,她疲惫地靠在床头,无意间瞥见虚掩的房门外,走廊尽头似乎有一个深灰色的挺拔身影一闪而过。那身影停顿了极短的一瞬,随即消失在拐角。
**(内心独白:是他吗?)** 李晚星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沉了下去。就算是,又能怎样?他不过是来看看他的“物品”是否还完好无损罢了。
这种被圈养、被隔绝、被遗忘的日子,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她的意志。身体的伤在好转,心却像这阴雨连绵的天气,越来越沉。她迫切地想要离开这座华丽的牢笼,想要呼吸自由的空气,想要靠自己的双手重新站起来!
就在她的焦躁和不安累积到顶点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
这天下午,陈医生换完药离开后不久,小翠送来了当天的报纸和一碟水果。李晚星百无聊赖地拿起报纸——那是黄砚舟看的那种满是洋文的报纸,她一个字也看不懂。正准备丢开,一张对折的、用钢笔写着字的便笺纸,从报纸里滑落出来,掉在地毯上。
她疑惑地捡起来,展开。上面是一行苍劲有力、带着明显个人风格的钢笔字,墨迹很新:
>城西,老船厂路,三十二号。房租低廉,临街。可做店面。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砚”字。
城西?老船厂路?店面?
李晚星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内心独白:他…他什么意思?给我找铺子?)**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让她一时无法思考!黄砚舟?那个冰冷、傲慢、视她如尘埃的黄砚舟?会暗中给她找店面?
她反复看着那行字,看着那个孤傲的“砚”字。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这绝不是玩笑!他…真的在给她找出路?
**(内心独白:为什么?那只白瓷碟的羞辱还不够吗?还是…他另有所图?)** 无数的疑问翻涌上来,但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压倒了所有疑虑——离开!离开这座牢笼!拥有自己的小店!靠“南洋手作”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瞬间驱散了多日来的阴霾和屈辱!她捏紧了那张薄薄的便笺纸,仿佛捏住了通往自由的船票!
几天后,在李晚星的腿伤基本结痂、可以小心行走时,管家阿忠来到了她的房间。
“李小姐,先生吩咐,您的腿伤已无大碍。城西老船厂路三十二号的铺面已经租下,预付了三个月租金。这是钥匙。” 阿忠将一个黄铜钥匙放在床头柜上,语气依旧平板,“您的行李已经取回。先生让您今天收拾一下,随时可以离开。”
离开。这两个字如同天籁!
李晚星强压住心头的激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谢谢忠叔。替我…谢谢黄先生。”
阿忠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李晚星几乎是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动作牵扯到膝盖的伤处,带来一阵闷痛,她也毫不在意!她冲到窗边,看着外面雨后初晴、阳光灿烂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内心独白:自由了!我的店!)**
她迅速换上了刘妈送来的干净棉布衣裤——虽然别扭,但总比穿着公馆的睡衣离开好。她仔细地将那个旧木盒抱在怀里,里面是她所有的家当和希望。最后,她看了一眼床头柜上那把黄铜钥匙,目光复杂。**(内心独白:黄砚舟…你到底是魔鬼…还是…)** 她甩甩头,不再去想。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这把钥匙,她接了!
抱着木盒,拖着那条依旧有些僵痛但已能行走的伤腿,李晚星一步步走下了华丽的楼梯,穿过了冰冷空旷的门厅。没有任何人送她,也没有任何人阻拦。佣人们依旧垂手肃立,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推开沉重的公馆大门,外面灿烂的阳光瞬间倾泻而下,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雨后清新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涌入肺腑。自由的气息!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气派冰冷的西式洋楼,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抱着她的木盒,迎着阳光,一瘸一拐却无比坚定地,朝着城西老船厂路的方向走去。身后,黄公馆那扇沉重的大门,在她离开后,悄无声息地缓缓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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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老船厂路,名副其实。
道路狭窄弯曲,两旁挤挤挨挨的都是些低矮破旧的老房子,墙面斑驳,爬满了枯萎的藤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河水腥气、机油味和木头腐朽的气息。这里远离繁华的市中心,多是些做小本生意的、拉黄包车的、或是船厂工人的聚居地。三十二号铺面,就夹在一家生意冷清的杂货铺和一个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铁匠铺中间。
铺面很小,只有窄窄的一开间。门是掉了漆的旧木门,窗户玻璃也蒙着厚厚的灰尘和油污。门楣上挂着一块空荡荡的、积满灰尘的木牌子,显示着这里曾经或许也是个什么小营生。
李晚星拿出那把黄铜钥匙,插进锈迹斑斑的锁孔,用力一拧。
“咔哒。”
锁开了。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吱呀——”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灰尘、木头霉味和淡淡鱼腥气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咳嗽了几声。阳光从敞开的门洞斜射进去,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铺面里空空荡荡,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墙角堆着一些不知名的破烂杂物,蛛网在房梁和墙角恣意蔓延。墙壁是斑驳的灰白色,大片大片的水渍如同丑陋的伤疤,从天花板一直蜿蜒到墙根。一个小小的、同样脏污的阁楼入口开在靠里的天花板上,一架摇摇欲坠的木梯斜搭着。
**(内心独白:这就是…我的店?)** 李晚星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破败景象,心头却没有丝毫沮丧,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豪情!再破,也是自己的地方!是她的“南洋手作”生根发芽的土壤!
她放下木盒,挽起袖子,不顾腿伤隐隐作痛,立刻开始了大扫除。清扫蛛网,铲除墙皮上松动的部分,擦洗蒙尘的窗户…没有工具,她就用手,用破布,用能找到的一切。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角和后背,灰尘沾满了她的脸颊和双手,但她干得热火朝天,眼神亮得惊人!
接下来的日子,李晚星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全身心地扑在了这个小店的改造上。
她用黄砚舟预付租金后剩下的一点微薄积蓄(阿忠给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是零散的几块大洋和一些零钱),精打细算地购买了最便宜的白灰、油漆、木料和工具。没有请工人,所有的活都自己动手。
她踩着吱呀作响的破木梯,爬上小阁楼清理。阁楼低矮,只能弯着腰。里面堆满了前任租客留下的各种破烂:破渔网、烂木箱、锈蚀的工具…还有半袋子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的、灰白色的粉末状东西。她忍着刺鼻的味道,将这些垃圾一点点清理出去。
墙壁是最难处理的。大片的水渍渗痕如同顽固的烙印。她买来最便宜的石灰膏,自己调成浆,一遍又一遍地涂抹覆盖。石灰水腐蚀得她双手发红起皮,她也毫不在意。地面坑洼,她就用水泥一点点填补抹平。没有电灯,她就早早收工,借着窗外的天光或者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在简陋的木板搭成的“工作台”上,用剩下的磷光螺和线卷,争分夺秒地编织新的夜光挂件——海豚、星星、月亮…她需要货!需要钱!
累了,就在角落铺上自己带来的破旧被褥席地而睡。饿了,就啃两个冷硬的馒头。膝盖的伤处有时还会隐隐作痛,提醒她那段惊心动魄的过往。但她心中充满了希望!这是她的店!她亲手一点点擦拭、修补、赋予它生机的店!她要叫它——
**(内心独白:拾光!捡拾起每一缕微光!)** 一个名字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
这天下午,李晚星正在踩着那架晃晃悠悠的破木梯,奋力地铲除门楣上方最后一块顽固的、卷曲脱落的旧墙皮。她打算清理干净后,自己用木板做一个“拾光”的招牌挂上去。
灰尘簌簌地落下,迷了她的眼。她抬手去揉,脚下却因为梯子晃动和膝盖的僵痛,猛地一个趔趄!
“啊!” 她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倒去!手里的铲子也脱手飞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突然从斜后方伸来,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腰!一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李晚星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猛地回头!
黄砚舟那张轮廓分明的冷峻侧脸近在咫尺!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店里,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马甲,白衬衫的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姿态依旧带着那种刻在骨子里的优雅和疏离。只是,他质地精良的西装肩头和挺括的衬衫前襟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几抹从她身上蹭到的、新鲜的白灰痕迹。
他微微蹙着眉,低头看着怀里惊魂未定的李晚星,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赞同的审视:“腿刚好,就爬高?”
李晚星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一半是惊吓,一半是窘迫!**(内心独白:他…他怎么又来了?还…还看到我这副样子!)**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挣脱他的手臂站稳。
黄砚舟却并未立刻松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手臂微微用力,稳稳地将她从梯子上半扶半抱地带了下来,让她双脚落地站稳,才松开了揽在她腰间的手。那温热的触感和沉稳的力量感骤然消失,李晚星的心跳却更加紊乱。
“我…我没事了…” 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不敢看他,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身上和头发上的灰尘白灰。
黄砚舟没有在意自己衣服上的灰痕,他的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小店。墙壁刷成了干净的米白色,虽然还有些地方因为水渍渗透显得深浅不一,但已明亮许多。地面也平整了。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木料和工具,还有她刚刚编织到一半的、嵌着磷光螺的海豚挂件。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白灰味、木屑味,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她的汗味。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扇刚刚被她擦洗过、却依旧显得有些雾蒙蒙的临街橱窗上。橱窗不大,是老式的木格子玻璃窗。
“这里,” 他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店内的寂静。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支银色的、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钢笔,走到橱窗前,用笔帽在蒙尘的玻璃上虚虚地勾勒出一个不规则的、柔和的弧线空白区域,“留白。”
李晚星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不明所以。
黄砚舟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情绪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住。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就像你编织时的呼吸感。太满,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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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砚舟笔尖的弧线划过蒙尘的玻璃,如同在命运的画布上割开一道光的裂隙。
>我站在白灰斑驳的墙边,呼吸间满是南洋松林的幻觉。
>他西装上的灰痕是我挣扎的勋章,那句\"留白\"却是悬在头顶的谜题——
>这究竟是施舍的牢笼,还是救赎的钥匙?
>当夜光海豚在留白处幽幽亮起时,答案会随潮汐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