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一桶金(上)(2 / 2)

记忆的画面瞬间铺开:南洋庄园那间宽敞明亮、铺着波斯地毯、摆放着红木家具的会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繁花盛开的庭院。父亲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亚麻西装,风度翩翩地站在几位西装革履、明显是身份尊贵的客人面前。他手里随意地拿着母亲刚编织好的一个小巧精致的椰树摆件,脸上带着从容自信的微笑,向客人们介绍着:

“诸位请看,这是内子闲暇时的一点小爱好。南洋手作,独一无二。用的是上好的丝线,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了心意。这小小的椰树,凝聚的是我们南洋人对家乡风物的热爱与情怀…”

父亲的语调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信服的魅力。他的目光温和而笃定,言语间将母亲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提升到了艺术和情怀的高度。客人们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发出由衷的赞叹,仿佛那真是什么了不得的艺术品。最终,那个小椰树被其中一位客人珍重地买下,价格足以买下几十个真正的小椰树。

“南洋手作,独一无二…”

李晚星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镜子里的女孩,眼神空洞而迷茫。这句话从父亲口中说出,是优雅的推介,是身份的象征,是带着骄傲的文化展示。而从她口中说出呢?一个衣衫褴褛、满手污垢、指头溃烂的逃债洗碗工,拿着一只粗糙的、五毛钱尼龙线编成的丑陋海星,在省城喧嚣的街头…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几乎让她窒息。这八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她配说这句话吗?她的“手作”配得上“独一无二”吗?

羞耻感如同藤蔓,疯狂缠绕,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想退缩,想把自己连同这只可笑的海星一起,重新藏进这肮脏旅馆的黑暗角落里。

然而,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般钻进她的耳朵:

“你那贱命值几个钱?!”*(王姐的狞笑)

“去‘夜来香’陪酒抵债!你也就剩这点用了!”*(王姐的尖利逼迫)

“长绿毛了!白送我都嫌脏!”(饰品摊小玲刻薄的嘲讽)

还有…那三个发霉馒头的馊味,似乎再次弥漫在鼻尖…

不!

她不能退缩!

她无路可退!

卖掉镯子换来的馒头只剩两个!去痛片也所剩无几!手上的伤口在恶化!高烧在持续!她要么走出去,用这只丑陋的海星去搏一个渺茫的生路;要么,就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里,像阴沟里无人问津的老鼠!

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混合着对命运最深沉的愤怒,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烧尽了所有的犹豫、羞耻和恐惧!

“骨头要硬!脊梁不能弯!心气不能散!” 母亲的话再次化为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这一次,带着金铁交鸣的铮铮之声!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不再是绝望的死灰,而是被逼到悬崖绝境、退无可退后,点燃的、要与这操蛋的命运同归于尽的熊熊烈火!

她深吸一口气,胸膛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然后,她对着镜子,张开了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砂砾,又干又痛。她尝试着发出声音,最初只是嘶哑的气流摩擦声,如同破旧风箱。

“呃…南…” 第一个音节艰难地挤出,干涩得可怕。

她清了清嗓子,那动作牵扯得喉咙更加疼痛。她再次尝试,强迫自己的声带振动:

“南…南洋…” 声音依旧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颤抖。

不行!太弱了!像蚊子哼哼!谁会听见?!

一股狠劲涌上来!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勒痕里,用那尖锐的痛感刺激自己!她挺直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脊背,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镜中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想象着自己不是在这肮脏的旅馆,而是在父亲那明亮优雅的会客厅里!想象着手里拿着的不是廉价的尼龙海星,而是母亲用上等丝线编织的艺术品!

“南——洋——手——作!”

她几乎是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陡然拔高,虽然依旧嘶哑难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的穿透力!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劈开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

吼完这一句,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因为用力而阵阵发黑。镜中的女孩,脸色依旧灰白,嘴唇依旧干裂,但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却烧得前所未有的炽烈!

她停顿了一下,积攒着力量,再次开口:

“独——一——无——二!”

这一次,声音低沉了一些,却更加凝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宣告!仿佛在向整个世界、向所有试图碾碎她的命运宣战!她李晚星(林晚星),不是任人践踏的烂泥!她还有一双手,还有母亲教给她的、刻在骨子里的技艺!哪怕这技艺生疏,哪怕这“手作”粗糙,它也是她林晚星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抗争!

“南洋手作!独一无二!”

她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镜子练习,声音从最初的嘶哑破音,到渐渐稳定;从生硬的吼叫,到带上了一丝刻意模仿父亲当年语调的、生涩的起伏。每一次重复,都像是在用这八个字作为武器,狠狠凿击着包裹着她的绝望坚冰!每一次重复,都让她佝偻的脊背挺得更直一分!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一分!

窗外,那抹鱼肚白已经扩散开来,染亮了小半片天空。灰蒙蒙的光线透过肮脏的玻璃窗,吝啬地洒进房间,与那盏垂死挣扎的灯泡发出的昏黄光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黎明将至的混沌光景。

李晚星停止了练习。她低头,看着静静躺在掌心、被汗水微微濡湿的五彩海星。它依旧粗糙,依旧丑陋。但在这一刻,它在她眼中,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截然不同的意义。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可能换取食物的物件,它是她绝境反击的号角,是她向这冰冷世界宣告自己存在的战书!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只海星放在桌面上,紧挨着那几卷彩线。然后,她拿起矿泉水瓶,拧开盖子,将最后一点冰冷的液体灌进灼痛的喉咙。冰凉的感觉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饥饿感再次袭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胃袋。她看向那袋仅剩的两个发霉馒头。犹豫了一下,她还是伸出手,拿出了一个。这一次,她甚至没有费力去抠掉那些细小的霉点。她只是机械地撕下一块馊硬的馒头芯,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如同咀嚼着生活的苦涩本身。酸馊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她面无表情地咽了下去,就着那点凉水。

吃完小半个馒头,胃里的绞痛感稍稍平息。她将剩下的馒头仔细包好放回。目光扫过那板所剩无几的去痛片。她抠出两片,和着最后一点水吞了下去。苦涩的药味在舌根蔓延开。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身体依旧虚弱,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并未减轻,左手的伤口更是持续不断地灼痛着。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她走到房间角落那个破旧的搪瓷脸盆前。脸盆里残留着昨晚清洗伤口时留下的浑浊污水。

她拿起那块粗糙的黄色肥皂,沾了点盆底的水,开始用力地搓洗自己的脸和双手。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肥皂粗糙的颗粒摩擦着脸上的冻疮和手上的裂口,带来刺痛。她不管不顾,只是用力地搓洗着,仿佛要洗去所有的污秽、所有的狼狈、所有属于“李晚星”的痕迹。她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移动的垃圾堆。

水冰冷刺骨,仿佛能穿透人的肌肤,让人不禁打个寒颤。脸盆里的水浑浊不堪,上面还漂浮着一些不明物体,让人看了就心生厌恶。而那块肥皂更是差劲,不仅没有什么香味,而且去污能力也很弱。

她艰难地用这冰冷的水和劣质的肥皂洗着脸和手,每搓一下都像是在受刑一般。洗完后,她的脸和手虽然看起来没有那么多油污了,但冻疮的暗红色和手上的裂痕依然清晰可见,仿佛是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深深印记。

她的皮肤被搓得发红,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微微肿起,一种紧绷的刺痛感袭来,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然而,她并没有抱怨,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

洗完后,她抬起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张原本就憔悴的脸此刻显得更加苍白,枯黄的头发如乱草一般缠绕在一起,毫无生气。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用手理了理那打结的头发,试图将它们尽量拢在耳后,让自己看起来稍微整洁一些。

然后,她走回桌边。将那卷火焰红的尼龙线、天空蓝的、青草绿的、明黄的、纯白的…一卷卷拿起,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相对干净的塑料袋里——那是装消炎药片的透明小塑料袋。最后,她将那只刚刚诞生的、五彩的尼龙线海星,也珍而重之地放了进去。

她将这个小塑料袋,连同那袋仅剩的发霉馒头、最后几片去痛片、还有那瓶空空如也的矿泉水瓶,一起塞进了自己那个同样破旧不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挎包斜挎在身上,沉甸甸的,压着她瘦削的肩膀。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弥漫着霉味、绝望和短暂“希望”的廉价旅馆房间。昏黄的灯泡依旧在顽强地闪烁,墙壁上的污渍在黎明的微光中更加清晰可怖。这里见证了她的濒死,也见证了她“手艺”的复活。

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奔赴战场的决绝。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房门。

门外是狭窄、阴暗、散发着尿臊味的走廊。走廊尽头,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透进外面灰蒙蒙的、属于省城清晨的光线。

李晚星挺直了脊梁——脊梁不能弯——一步一步,朝着那灰蒙蒙的光亮走去。脚步虽然依旧虚浮,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也踏在她自己亲手铺就的、通往未知荆棘的路上。

她的右手,下意识地伸进帆布挎包里,隔着薄薄的塑料袋,紧紧握住了那只五彩的尼龙线海星。指尖感受着那粗糙却真实的轮廓。

南洋手作,独一无二。

破釜沉舟,就在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