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您的悲痛与愧疚,儿子与母亲感同身受。但礼不可废,法不可逾。外祖父(指张姨娘父亲)乃白身,父亲是二品侯爵,尊卑有别,天地纲常所在。侯爷为庶民披麻戴孝,于礼制不合,若传扬出去,非但不能彰显父亲仁厚,反会惹来御史非议,有损侯府清誉,亦会让朝中敌对之人攻讦父亲纲常紊乱。再者,家法亦明定,主不可为仆服丧,尊不可为卑戴孝。请父亲以侯府声威为重,以祖宗家法为念。”
一番话,引经据典,滴水不漏,既全了父亲的颜面,又堵死了他情感的冲动。
李贵怔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几岁却已显露出惊人老练的儿子,胸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
他终于颓然地点了点头,不再坚持。
葬礼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继续进行。
没有侯爷的孝服,一切回归了它本应有的简单和冷清。
泥土一锹锹落下,掩盖了棺木,也仿佛掩埋了张姨娘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始终沉默,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一切仪式完毕,众人开始散去。张姨娘强撑的精神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刚转过身,想对儿子说些什么,眼前却是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娘!”李淡惊呼,一把将母亲抱住。
李贵也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快!回府!立刻回府!”
侯府内,一番忙乱。
府医屏息凝神,仔细诊脉,眉头微蹙,半晌,才迟疑地收回手,对焦躁的南昌侯和李淡拱手道:“侯爷,世子,姨娘这是哀恸过度,加之连日辛劳,气血两亏,以致晕厥。只是……这脉象,滑而略数,似有……似有孕珠之兆。只是月份实在太浅,不足一月,脉象未显,在下……不敢确诊。”
不敢确诊?李贵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有孕?好!好啊!定是了!定是了!快,用好药,仔细调理!”
他搓着手,在床榻边来回踱步,沉浸在老来得子的喜悦中,似乎完全忘了片刻前墓地里的尴尬与张姨娘心死的沉默。
李淡看着父亲欣喜若狂的模样,又瞥了一眼床上昏迷中依旧蹙着眉头的姨娘,眼中掠过一丝精光。
他上前一步,声音平和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父亲,此乃家门喜事。只是母亲(指侯夫人)如今静修,家中中馈无人主持,难免混乱。姨娘如今需要静养,更不宜操劳。
儿子想着,嫂子虽是夏家女,但既已嫁入我李家,便是世子夫人,主持中馈是其本分。
眼下府中亟需人手,不如由儿子亲自去一趟夏府,陈明利害,请嫂子归家,一来可稳定内宅,二来,也可让姨娘安心养胎。望父亲允准。”
南昌侯此刻正沉浸在添丁的喜悦和对张姨娘的愧疚补偿心理中,听得儿子思虑如此周全,既能解眼前之困,又全了家族体面,哪有不应之理?
他当即挥手:“你想得周到,就按你说的办!速去速回!”
李淡躬身领命,退出房间。转身的刹那,他脸上恭敬温顺的表情褪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入骨髓的讽刺意味。
床榻上,张姨娘悠悠转醒,恰好听到门外儿子离去的脚步声,和丈夫仍在兴奋叮嘱下人的话语。
她闭上眼,将头转向里侧,一滴冰冷的泪,无声地滑入鬓角。
这侯府,这男人,这命运,她终究是,彻底心灰意冷了。唯有腹中那未确定的骨血,和那个已然开始展露锋芒的儿子,才是她在这冰冷侯府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