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滴答答地落下。
驿站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陈默脚步无声,轻轻推开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一股潮湿的木头味与微弱的火光一同涌来。
驿站大堂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蹲在屋檐下勉力支撑起的一小片干燥地面上,费力地劈着一堆湿柴。
“吭!”
铁斧砍在木头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只嵌进去半寸,震得少年虎口发麻,手腕一阵酸痛。
他甩了甩手,咬着牙,再次举起斧头,可无论他如何使出吃奶的力气,斧头总是偏斜,动作僵硬笨拙,半天也劈不开一根像样的木柴。
陈默没有惊动他,只是默默走到大堂另一侧的角落,解下背上的行囊,坐在一截断裂的木桩上。
雨声淅沥,遮盖了他所有的动静。
他从行囊里取出一柄同样朴实无华的铁斧,斧刃上带着几个细小的缺口,像是某个老伙计的随身家当。
接着,他摸出一块油亮的磨刀石,蘸了些从斗笠上汇聚的雨水,不疾不徐地开始打磨自己的斧刃。
“唰……唰……唰……”
规律而沉静的摩擦声,在嘈杂的雨声中,竟透着一股奇异的安宁。
那劈柴的少年终于停下了徒劳的动作,好奇地望了过来。
只见那陌生人垂着头,专注地磨着斧头,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磨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陈默停了下来,用指腹轻轻弹了一下斧刃,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他站起身,走到少年没劈完的那堆木柴前,随手捡起一根最粗壮的。
他没有立刻挥斧,而是双脚微微岔开,身体随着一次深长的呼吸,微微下沉。
下一刻,少年只觉眼前一花!
那人挥斧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舒缓,但看在他眼里,却如同一道流动的波浪。
力量从那人的肩膀发起,顺滑地传导至手肘,再骤然贯通到手腕!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仿佛他与那柄斧头本就是一体。
“啪!”
一声清脆的爆裂,远比少年之前制造的任何声音都要响亮!
那根粗壮的木柴应声而裂,干脆利落地分成两半,切口光滑如镜。
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陈默没有停,又是几斧下去,“啪!啪!啪!”每一斧都精准地落在木纹的脉络上,每一斧都伴随着一次若有若无的呼吸吐纳,转眼间,一小堆柴火便整齐地码放在了一旁。
他将手中那柄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铁斧递到少年面前,声音沙哑而平静:“试试,别用蛮力,用‘呼吸’。”
少年愣愣地接过斧头,只觉得这柄斧头入手的感觉与自己那把截然不同,明明分量相差无几,却有种奇异的平衡感。
他学着刚才那人的样子,调整呼吸,将所有意念集中在“肩、肘、腕”的连贯动作上。
他试探着,挥出了第一斧。
“咔嚓!”
木柴虽未完全裂开,却已深入大半!
少年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他感觉到了,那股力道不再是生硬地砸下去,而是像一条鞭子般“甩”了出去!
他精神大振,调整节奏,一口气竟将剩下的小半堆柴全都劈完,额头见了汗,手腕却不再有那种撕裂般的酸痛。
当他兴奋地抬起头,想向那位高人道谢时,却发现角落里只剩下一个空空的木桩。
他急忙冲到驿站门口,雨幕茫茫,那人早已走入无边的风雨之中,只留下一句被雨声打得有些模糊的话,飘散在空中:
“斧子会记住怎么用,人不用。”
千里之外,江南新立的庶工书院内,春意盎然。
苏清漪一袭素白长裙,受邀在此开坛讲学,主题正是《技艺与治道》。
讲到一半,一名学子兴奋地捧上一件刚从库房里找出的藏品,高声请教:“山长,此物乃书院筹建时,于百年前边关屯田遗址中出土。是一柄古斧,斧柄上刻有‘三节劲’三个古字,弟子们查遍典籍,不明其意,恳请山长解惑!”
满堂学子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苏清漪的目光落在那柄锈迹斑斑的铁斧上,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她缓缓走下讲台,接过古斧,指尖轻轻抚过斧柄上那三个朴拙而深刻的字迹。
三节劲。
她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京城冬夜,在宰相府最偏僻的柴房角落,那个被人人轻贱的赘婿,正是在一块木板上,用炭笔草草记下了这三个字。
那是他无数个寒夜里,为了省力,为了在无尽的劳作中锤炼自身,一点一滴琢磨出的练功心得。
她凝视了良久,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波澜。
“此三字,非是玄奥之理。”她抬起头,声音清冷如故,“而是一种动作。”
说罢,她当着全场数百名王公贵胄、才子学人的面,竟亲手拿起一旁用作教具的木柴,手腕一沉,以一个极其标准的姿态,猛然挥下!
木柴应声而裂。
她没有解释这动作的原理,只是淡淡说道:“技艺的传承,不在于铭文的解读,而在于身体的记忆。当一个动作能让千万人省力,能让万亩田增产,它的名字是什么,已不重要。真正的智慧,不在刻下的字里,而在每一个愿意弯腰、并能把它学会的人的身体里。”
课毕,苏清漪回到书房,在今日的教案末尾,用极小的簪花小楷添上了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