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影阁。
柳如烟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捻着一枚黑玉棋子,听着下属的汇报。
“阁主,近来江湖上暗流涌动。天鹰门、铁剑山庄等七个门派暗中联络,欲联合发布‘寻圣令’,集结武林同道,搜寻‘阿默真身遗骸’,声称要为其建衣冠冢,继承其‘不朽战魂’。”
“继承?”柳如烟妖娆的红唇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他们也配?”
她将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派人去,假意参与。告诉他们,想继承‘执刀者’的意志,可以,但须先过三试。”
“一试,辨灰。将当年义仓的锅灰、星台的香灰、还有普通灶膛里的草木灰混在一起,能分拣出锅灰者,过。”
“二试,解图。给他们一张最简单的‘分段包干法’示意图,能说明白其中权责分工者,过。”
“三试,耕田。负重三十斤,持锄开垦荒地百步,中途不得停歇,过。”
消息一出,江湖震动。
无数自诩侠义之士、想要借陈默之名扬名立万的武者蜂拥而至。
结果,第一关辨灰,刷掉六成,他们空有一身内力,却从未亲手烧过火、见过真正的锅灰。
第二关解图,又刷掉两成,满口江湖道义,却看不懂最基本的民生契约。
最后到了第三关,剩下的报名者看着那沉重的锄头和坚硬的荒地,一个个面面相觑。
最终,只有寥寥数人勉强完成了百步,却已是气喘如牛,狼狈不堪。
柳如烟这才现身,她站在高处,声音传遍全场:
“连锅灰都分不清,如何懂他烟火人间?连图纸都看不懂,如何知他经世济民?连锄头都拿不稳,又凭什么继承一个曾为万民执刀者的意志?”
“回去吧。真正的继承,不在嘴上,不在墓里,而在田间地头,在每一份让百姓吃饱饭的力气里。”
舆论哗然,自此,“寻圣”闹剧偃旗息鼓,再无门派敢轻言“继承遗志”。
北方边境,某试点村落。
程砚带着最新研制的“断愿犁”,满怀信心地准备进行一场破除虚假信仰的实验。
然而,当他抵达村子时,却发现村民们早已自发地用废旧犁铧、破铜烂铁,拼凑出了一种奇特的装置,歪歪扭扭地插在田埂中央。
村民们管它叫“防鬼锅”。
程砚走近细看,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这装置虽然粗糙无比,但其核心的几处金属回路与凹槽设计,竟与他的“断愿犁”暗合“反愿力共振”之原理!
他没有急着拿出自己精美的图纸,反而虚心向一位正在敲打犁铧的老铁匠请教:“老丈,请问,这犁头上为何要加一圈凹槽?有何讲究?”
老汉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俺也不晓得。就是昨夜做梦,梦见一个黑脸的汉子蹲在俺旁边,也不说话,就拿着锤子在犁头上‘当、当、当’敲了三下。俺醒来一琢磨,觉得该是这个意思,就给加上了。”
又是梦!
程砚心神剧震,他退后一步,对着眼前这位目不识丁的老铁匠,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老丈,受教了。此乃民间智慧,胜于工部图纸!”
他当场撕毁了自己的设计图,就地取材,与老铁匠一起,以这“防鬼锅”为基础,修订出了一套全新的、更贴合民间的“破妄农具谱”。
是夜,大周祖庙,地宫。
沈归舟手持一枚鼎足碎片,在幽暗的烛火下,穿行于历代宰相的灵位之间。
他奉命寻找解除陈默“名锁”的契证,还其身后之名。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阵极轻的低语,自碑林深处传来。
他循声而去,只见一道落魄的身影,正独坐于一座虚设的牌位前。
那人是李昭阳,他手中正摩挲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旧柴刀——正是当年他与陈默同在宰相府,一同劈柴时所用的那把。
“昭阳?你怎么……”沈归舟正欲开口。
李昭阳却头也不回,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那空无一物的牌位说话。
“你这家伙,从前在府里,就从不让别人替你扛事。如今,你也不该让他们,靠着你的梦过活。”
话音落下,他将那把柴刀轻轻搁在牌位前的供案上,与香炉并列。
然后,他长身而起,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就在柴刀落下的那一瞬,牌位前的香火,竟无风自灭。
沈归舟心中一凛,他猛然回头,看向地宫入口的方向。
那里,第一缕晨光穿透黑暗,恰好照在入口处那块“去名正实”的石碑上,碑身边缘,竟映出了一圈淡淡的、温润的金边!
同一时刻,大周全境,那三十七处沉寂了一夜的回音碑,再次发出了同步的、悠远的共鸣。
碑文之上,一行全新的字迹缓缓浮现。
那字体非篆非楷,仿佛是由无数细小的划痕、印记,自然汇聚而成,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朴拙。
“锅破时,你们补上了。”
话毕,所有碑体上曾渗出的温热灰烬,尽数沉入地底,彻底与大周的民气脉络融为一体,再无痕迹。
而在遥远的南境,一座依山傍水的新建学堂里。
一名刚刚学会写字的幼童,在临睡前,将自己写满了一整页“饭”字的练习纸,小心翼翼地折成了一艘小船,放入窗外潺潺的溪流中。
纸船顺流而下,摇摇晃晃,行出十里,最终被一截横在水中的枯树根卡住。
它停在那里,恰好挡住了一处因连日阴雨而即将塌陷的堤坝暗沟。
无人知晓,这艘小船的停泊,将为下游的村庄,挡住一场灭顶之灾。
更无人知晓,在那被溪水浸湿的纸上,每一个歪歪扭扭的“饭”字边缘,正微微散发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刚刚出锅的米饭般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