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牛突然跳起来,攥着石板就往工棚跑,粗布裤脚沾了泥也顾不上:张主事!
张主事!
工部主事张全正蹲在工棚里啃酱牛肉,油光蹭在官服前襟。
他瞥了眼石板,嘴角往下一耷拉:哪个老匹夫乱画?
这渠按典章修的,能出什么岔子?
可这计算...王二牛急得直搓手,您看这旋涡轨迹图,跟《水经注疏》里的案例一模一样!
去去去。张全把石板往旁边一推,右手在王二牛后背拍了两下,明儿暴雨,你守着涵洞点,塌了算你的。
深夜,张全在工棚里翻来覆去。
窗外雨点子砸得竹席啪啪响,他迷迷糊糊看见洪水漫过渠堤,冲垮了二十里稻田,百姓抱着门板在水里哭嚎,为首的老妇举着块木牌,上面赫然是老李头建议五个大字。
他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中衣。
月光从竹席缝里漏进来,照在角落的石板上——炭笔痕迹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像道刺进眼睛的剑。
张全赤着脚冲出去,雨幕里他摸黑量了涵洞弯道,量尺的手直抖:真...真少了三寸!
三日后,新砌的涵洞多了两排三角石,弯道弧度分毫不差。
工程碑上民间巧匠李某献策几个字被漆成朱红,在晨阳下亮得刺眼。
陈默站在远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块碎炭。
他望着碑上的名字,喉结动了动——三年前他主持修渠时,碑上刻的是陈默督造。
如今老李头三个字,比当年那三个金漆大字重了千倍。
驾——
马蹄声惊飞了枝头麻雀。
沈归舟骑着青骓马从官道上过来,马背上的木箱用生牛皮裹着,里面是新铸的民气铜牌。
每块铜牌都铸着百姓为脉四个小字,是程雪带着太学监生熬了七夜设计的。
小镇的驱邪祭正闹得凶。
十几个汉子举着火把,把草人堆在镇口空地上。
草人身上贴着执刀余毒酷吏陈默的纸条,一个红脸老汉举着酒碗喊:烧了这些晦气!
往后咱们只信老天爷!
沈归舟勒住马。
他望着火光照亮的草人,想起三年前祖祠里裂成两半的河神碑。
青骓马打了个响鼻,他翻身下马,从木箱里取出一枚铜牌。
老丈。他走到草人堆前,把铜牌挂在老槐树枝上。
铜牌在火光里泛着暗黄,这不是兵器,是...让老天爷听见咱们说话的凭证。
红脸老汉抄起根火把要砸,沈归舟后退两步,青骓马突然扬蹄嘶鸣。
老汉的手顿在半空——火光里,铜牌上的百姓为脉四个字像活了似的,映得他眼窝发烫。
当夜暴雨倾盆。
镇民躲在屋檐下,看着草人堆被雨水冲得东倒西歪,火把早灭了,只剩几缕黑烟飘着。
老槐树上的铜牌却稳稳当当,雨水顺着百姓为脉的刻痕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个小水洼。
天刚亮,盲童阿福摸着墙根过来了。
他指尖触到铜牌的刹那,忽然笑了:阿娘,这牌子不扎手...像灶台上温着的小米粥。
瞎说!旁边妇人刚要拉他走,阿福又摸了摸,真的!
上面有好多小坑坑,像...像我在渠边摸过的石头,水冲了好多年的那种。
消息像长了翅膀。
晌午时分,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
有人摸了铜牌说,有人说有字在跳,最离谱的是卖豆腐的王婶,非说铜牌上的字会说话,说明儿来领修渠的工钱。
沈归舟站在镇口茶棚里,喝着粗茶听这些闲言碎语。
他摸了摸怀里的残碑,忽然觉得那道裂痕没那么硌人了。
青骓马在树下啃草,木箱里的铜牌还剩八枚——足够他送到下一个镇。
议政殿的青砖被踩得吱呀响。
苏清漪站在殿中央,玄色官服上的金丝绣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三位元老级大学士站在她对面,李阁老的胡须抖得像筛糠:苏首辅,你纵容庶民递冤状,让泥腿子指手画脚修渠,这是乱了祖宗规矩!
祖宗规矩里,苏清漪声音像浸了冰水,百姓递的状子,要先过五关六院,最后烂在文书房的规矩?她转身走向殿外,裙角扫过满地的弹劾折子,跟我来。
殿外廊下停着三辆独轮车。
最左边的车上堆着半人高的信笺,麻绳捆得歪歪扭扭;中间那车压着块磨盘,露出底下染血的状纸;最右边的车最轻,纸页被风吹得哗啦响,全是空白的申诉单。
这一车,苏清漪指向左边,是江南百姓求修支渠的;她指向中间,这一车,是两淮盐商贪墨的证据;最后指向右边,这半车空白纸,是百姓说我想说话
三位大学士面面相觑。
李阁老伸手指向中间那车:这...这血状子成车拉,成何体统?
体统?苏清漪抓起一封血书,封皮上的血渍已经发黑,十年前,这户人家的儿子被盐丁打死,状子递到应天府,被师爷撕了喂狗。
如今他把血书直接寄到内阁,她松开手,血书飘落在李阁老脚边,这才是体统。
一阵风穿殿而过,吹起一张空白申诉单。
纸页打着旋儿,落在陈默从前常坐的角落——那页纸不知被谁填了,歪歪扭扭写着:恳请大人查查村东头的粮库,去年收的稻子少了三石。
退朝。苏清漪转身时,眼角扫过那页纸。
她想起陈默说过的话:真正的规矩,是让每个喊冤的人,都能找到递状子的门。
监察院的月亮升得晚。
柳如烟靠在廊柱上,望着院子里新立的青铜镜。
镜面映着她的影子,却比普通镜子多了道暗纹——这是能照出账册漏洞的黑账镜,铸镜师说要等月光最盛的子时才能开锋。
大人,小吏捧着木匣过来,各地送来的账本都收齐了,明儿...?
明儿?柳如烟指尖划过镜面,月光在她眼尾流转,挑个黄道吉日,设个镜审日她望着镜中渐圆的月亮,嘴角勾起抹笑,让百姓看着,规矩是怎么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