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庄园主卧,此刻已完全变成了一间充斥着病气的病房。
厚重的窗帘并未完全拉严,允许一丝惨白的天光挤进来,勉强照亮房间。空气中,浓烈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盘踞着,试图掩盖一切,却又与床头柜上那瓶新鲜百合散发出的清甜花香诡异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胸闷的矛盾气息。
顾婉仪靠坐在摇高的病床上,背后垫着柔软的枕头。她瘦得惊人,曾经合体的真丝睡衣此刻松垮地挂在身上,更显其形销骨立。脸色是一种不见阳光的、蜡黄中透着灰败的颜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在听到门口动静时,骤然睁大,迸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光芒。
门,被顾明远轻轻推开。
他侧身让开,苏棠的身影,在陆砚辞贴身的陪伴下,出现在门口。
苏棠今天穿了一件素雅的米白色针织衫,搭配浅蓝色牛仔裤,打扮简单,却在这片死气沉沉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清新而充满生机。她的脚步有些迟疑,站在门槛外,仿佛面前是一道无形的鸿沟。
她的目光,与病床上那道灼热而复杂的视线撞在一起。
那目光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像沉重的淤泥;有久别重逢般的、陌生又熟悉的打量,仿佛要将她每一寸轮廓都刻进眼里;有深深的尴尬和无措,为过往所有的不堪;甚至……还藏着一丝连顾婉仪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微弱却顽强的渴望——对靠近、对连接、甚至是对救赎的渴望。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
苏棠感到喉咙发紧,手心微微冒汗。她抿了抿唇,最终,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顾……顾夫人。”
称呼依旧是疏远的、礼貌的。
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涟漪。
顾婉仪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眼眶瞬间更红了,但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死死地看着苏棠。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提醒着时间并未真正停止。
陆砚辞始终站在苏棠身侧半步远的位置。
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没有丝毫表情。他的目光并未直接落在顾婉仪身上,而是锐利地扫视着整个房间,最后定格在苏棠的侧脸,密切关注着她最细微的情绪波动。
他像一尊沉默的、却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守护神,用自己的存在,为苏棠隔绝出一小片可以喘息的空间。
最终,打破这僵局的,还是病床上那个气若游丝的人。
顾婉仪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比她的声音更先决堤。
大颗大颗的泪珠,浑浊的,滚烫的,顺着她深陷的脸颊沟壑,疯狂地滚落下来,迅速浸湿了病号服的前襟。
“对……对不起……”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破碎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一般。这三个字,仿佛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一点一点挤出来的,用尽了她全身残余的力气。
苏棠浑身微微一震,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那天……”顾婉仪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神因为泪水而更加模糊,她努力地想要组织语言,却显得语无伦次,“我……我不该……打你……”
“我不该……说……说那些话……”
“我……”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目光透过苏棠,仿佛看到了遥远的、破碎的过去,“我的苒苒……我的棠棠……”
“我都没了……都没了啊——!!!”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痛楚!那不仅仅是对苏棠的道歉,更像是积压了二十多年、在生命尽头终于无法抑制的崩溃和哀嚎!为她失去的大女儿,为她扭曲的人生,为她对眼前这个女儿造成的所有伤害!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随时会散架。那份悔恨,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沉重,沉重得几乎要将这间病房都压垮。
顾明远快步上前,心疼地扶住妻子颤抖的肩膀,眼圈也忍不住红了,低声安抚着:“婉仪……别激动……医生说你不能激动……”
苏棠站在原地。
听着那破碎的、充满痛苦的道歉和哭泣。
看着那个曾经在她面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女人,此刻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她的眼圈,无法控制地慢慢红了。
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密集的、酸涩难言的刺痛。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涌动。
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