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大约持续了两三次心跳的静默后,苏婉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被打扰的不悦:“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然后才完全打开。站在门口的是那个新来的年轻园丁,阿明。他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材瘦削,穿着半旧的、沾着泥点的工装裤和一双磨损的胶鞋。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小盆植物。那植物种在一个粗糙的红陶盆里,叶片葱翠欲滴,形态娇小但充满生机,嫩绿的叶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叶面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在书房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是一盆长势喜人的薄荷。一股清新、凛冽的、带着泥土芬芳和草木汁液气息的味道,随着他的进入,瞬间冲淡了房间里那股浓郁而刻意的人工冷香,带来一丝野性的、不受约束的生命力。
阿明站在门口,显得十分局促,目光低垂,不敢直视沙发上的苏婉,更不敢看向书桌方向,仿佛那是什么禁忌的所在。他双手紧紧捧着花盆,指节也因为用力而发白。“夫人,”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南方口音特有的柔软和怯意,“您之前吩咐要的薄荷……苗圃那边刚培育好了一批。外面雨下得太大,花房……花房有些地方漏雨,我怕……怕冻着它,就……就先给您拿过来了。”他说话有些磕绊,显然在这个安静得过分、氛围凝重的空间里感到极大的压力。
那股鲜活的、带着雨后泥土和植物本身辛辣清凉味道的薄荷清香,在房间里迅速弥漫开来,与原有的冷香形成奇异的对抗。林默低垂的头颅几不可察地微微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盆鲜亮的、与周围死气沉沉的环境格格不入的绿色吸引过去。那绿色如此饱满,充满了蓬勃的、不受压抑的生命力,与眼前陈旧书页的死寂、与整个房间那种被精心控制的氛围形成了尖锐的、几乎刺目的对比。他的目光在那盆薄荷上停留了比平时看到任何意外事物时都明显要长的一瞬。他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贪婪地捕捉那陌生而令人怀念的自然气息。甚至,他垂在阴影里的左手,那一直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的左手,指关节那极度的紧绷感似乎松懈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虽然右手的僵硬依旧,呼吸依旧压抑,但整个身体那种濒临断裂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外部世界的生机短暂地冲淡了微不足道的一丁点。这是一种生理性的、近乎本能的反应,是对生命气息的天然趋向。
苏婉手中的绣针轻轻扎在了绣绷旁的软垫上,没有再提起。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平静无波,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但她的目光淡淡地、却极其迅速地扫过林默微微偏转的头颅和那盆生机勃勃的薄荷,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冷意,像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暗流。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林默那瞬间的“分神”,以及那盆植物带来的“干扰”。
“放那边窗台上吧。”她抬起手,手指纤细白皙,指向书房角落一个远离书桌的、光线较暗的窗台,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杂物。
“是,夫人。”阿明如蒙大赦,连忙低着头,快步走到指定的窗台前,小心翼翼地将那盆薄荷放下,摆放端正,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放好后,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房间里的情况,立刻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退出了书房,并轻轻带上了门,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惊扰了这片诡异的宁静。
门合上后,房间里似乎恢复了原状。但那股新鲜的薄荷气息却顽强地停留着,虽然被距离和原有的浓郁冷香稀释,但那一丝独特的、带着刺激性的清凉感,依旧存在于空气中,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留下的涟漪,与这沉闷的、被完全控制的空间格格不入。
林默的目光从窗台方向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地收回,重新落在面前那页依旧无法理解的书页上。但这一次,当他再次抬起右手,准备继续那缓慢的阅读仪式时,那动作似乎不再完全像之前那样如同生锈的机械般僵硬。指尖在即将触碰到纸张前,有了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迟疑和轻微的颤动,带上了一丝微弱的、近乎生涩的流动性。这变化持续的时间极短,也许不到一次正常呼吸的时间,他的动作便再次恢复了那种刻板的、被严格规定的缓慢和僵硬。但这极其短暂的“不同”,这瞬间的、几乎不存在的“活气”,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是被那抹绿色和生机短暂唤醒的、属于他自身的细微反应。
苏婉缓缓地将扎在软垫上的绣针拔了出来。她没有立刻继续刺绣,而是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林默身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比之前几次都要长一些,带着更深的审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光滑的银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了手中的绣绷,将其轻轻放在沙发旁的矮几上,动作轻缓。然后,她站起身,旗袍下摆拂过沙发面料,没有发出声音。她步履无声地走到那个放着薄荷盆栽的窗边。她背对着书桌方向的林默,伸出右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薄荷草翠绿的、带着细锯齿的叶片,动作慢得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评估着什么。随后,她用双手捧起那个粗糙的红陶花盆,微微调整了一下它的角度,让薄荷那些最为鲜嫩、舒展的、正对着房间内部的叶片,不再朝向书桌的方向,而是转向了窗外灰蒙蒙的、被雨水冲刷的模糊景象。
做完这一切,她轻轻放下花盆,确保它稳稳当当。然后,她转身,步履依旧无声地走回沙发坐下,重新拿起绣绷和针线,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整理动作。整个过程中,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得如同深潭,也没有看林默一眼。
但就在她调整花盆角度之后,那盆薄荷散发出的、试图与房间原有气息对抗的清新凛冽之感,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变得愈发微弱,几乎被浓郁的冷香彻底吞噬。林默刚刚因那抹意外出现的绿色而获得的那一丝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喘息空间和心理上的短暂慰藉,正被无声地、精准地压缩、收紧、直至抹除。
窗外的雨声更急了,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像是要将整个世界淹没。林默深深地低下头,下巴几乎要碰到胸口,视线落在书页上那些依旧模糊不清、无法理解、如同天书般的花体字迹上。那短暂多出来的一点点对自身目光的控制,那0.3秒的、近乎本能的“自主”倾向,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涟漪尚未真正散开,就被周围更深、更冷的黑暗无声地吞没了。而那两个女人,一个用无处不在的、精密到令人窒息的爱与规则剥夺着他的空气和思想,另一个则像潜伏在阴影中的猎豹,随时准备用疯狂的混乱和破坏将他撕碎。他存活于她们争夺的狭窄缝隙里,每一次微弱的、不由自主的朝向光亮的倾向,每一次试图汲取外界生机以维持自身存在的本能,都不过是为她们提供了继续汲取他生命力、证明其控制权的养分,并将他更紧地拖向那无法挣脱的、名为“爱与关怀”的深渊。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绝望的角力。而这场角力,在永不停歇的雨声伴奏下,还将漫长地、看不到尽头地持续下去。那盆薄荷依旧在窗台上,但它的生机,已被巧妙地驯化和隔绝,成为了这精致牢笼中又一个被严格管控的装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