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的木牌是周老亲手刻的,“百草学堂”四个字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挂牌那天,李药师特意穿了件新浆洗的蓝布褂子,站在牌楼下跟每个来道贺的人作揖,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林辰看着他忙前忙后,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柴房见到他的样子——那时他攥着偷藏的药经副本,手指关节泛白,像是怕被人抢去。
“林先生,快来看看这黑板!”孟书砚举着块墨黑的木板跑过来,上面还留着她用白石灰写的“第一课”,笔画力透板背,“周爷爷说用锅底灰混桐油刷的,能管好几年呢!”
林辰摸了摸木板,果然光滑扎实。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飘着新刨的木头味和淡淡的墨香。学堂分三间,前屋当教室,摆着十几张长条木桌,是药农们凑木料打的;后屋堆着采集的药草标本,用麻绳捆在架子上,标签上的字是李药师写的,工整得像印上去的;最里面那间小些,放着张矮榻,是给年纪大的药农歇脚用的。
“第一节课讲什么?”春杏抱着摞成册的药草图鉴进来,册子的封皮是用蓝印花布做的,是她娘连夜缝的。
林辰翻开教案本,上面写着“常见药草的辨识与采收”:“先从最基础的来,认不全草,怎么学种药?”
说话间,外面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十几个半大的孩子扒着门框往里瞅,手里还攥着刚掐的野花。带头的是赵管事的小儿子赵墩子,上次在晒谷场跟着起哄最凶,此刻红着脸,把手里的花往身后藏:“俺爹让俺来学堂念书,说学好了能帮家里种药。”
林辰笑着招手:“进来吧,找个位置坐好。”
孩子们怯生生地走进来,眼睛瞪得溜圆,摸着光溜溜的木桌,又好奇地瞅着墙上挂的药草图。赵墩子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刚坐下就被旁边的小姑娘撞了胳膊——是周老的孙女周丫,手里捧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她采的草药标本。
“这是蒲公英吧?”周丫指着盒子里的绒毛球,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赵墩子凑过去看,脸憋得通红:“俺娘说这能治疙瘩。”
“对呀对呀,”另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凑过来,“我上次长疹子,我爹就挖这个煮水给我洗!”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聊起来,学堂里顿时热闹得像雀儿窝。林辰敲了敲黑板:“安静些,我们先认药草。”他从背篓里拿出束紫菀,“谁认识这个?”
“我认识!”周丫举着手站起来,小辫子跟着晃,“这是紫菀,奶奶说晒干了能止咳!”
“说得对。”林辰赞许地点点头,把紫菀分了些给孩子们传看,“紫菀的根是药材,要在秋分后挖,挖的时候得小心,别把根须弄断了,断了就不好晒了。”
赵墩子捏着片叶子,突然举手:“林先生,俺家后山有好多这个,是不是挖了就能卖钱?”
“不能乱挖。”林辰从标本架上取下块紫菀根切片,“得留着母根,不然明年就长不出新苗了。采药要像待客,得给人家留口饭吃,懂吗?”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赵墩子把叶子小心翼翼地夹进课本里,像是藏了个宝贝。
李药师抱着摞药书走进来,看见孩子们认真的样子,脚步都放轻了。他把书放在讲台上,凑到林辰身边低声说:“刚才张大爷来问,能不能加堂夜课?他白天要去地里忙活。”
“可以啊,”林辰翻开教案,“那就分两班,白日班教孩子,晚班教大人。”
正说着,外面传来驴叫。周老牵着头老驴走进来,驴背上驮着个大木箱。“看看我给学堂寻了啥好东西!”周老笑眯眯地卸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箱玻璃罐,“这是镇上药铺倒闭剩下的,用来泡药标本正好!”
孩子们立刻围过去,扒着箱子看。玻璃罐在阳光下闪着光,赵墩子伸手想摸,又缩了回去,怕把罐子碰碎了。林辰拿起个罐子,往里面放了朵新鲜的金银花:“我们今天就学做标本,把采来的药草泡在酒精里,能保存很久呢。”
周丫从兜里掏出片晒干的艾叶:“这个能泡吗?我奶奶用它煮水给我泡脚。”
“当然能。”林辰往罐子里倒酒精,“艾叶是好东西,泡着能驱蚊呢。”
孩子们立刻四散开来,有的去采野花,有的翻书包找带来的药草,赵墩子跑得最快,转眼就不见人影了。过了会儿,他抱着束野菊花跑回来,花瓣上还沾着露水:“这个能泡不?俺娘说它能明目!”
“能啊。”林辰帮他把菊花放进罐子里,“你娘说得对,野菊花确实能清热明目。”
赵墩子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跟上次在晒谷场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判若两人。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学堂,孩子们趴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往罐子里摆药草,嘴里还念叨着刚学的药名。李药师在黑板上写着“金银花:清热解毒”,周丫凑过去看,指着“毒”字问:“李爷爷,这个字念啥?”
李药师拿起粉笔,一笔一划地教她:“毒,毒药的毒,就是能害人的东西。但金银花能把毒赶跑,所以是好药。”
周丫似懂非懂地跟着念:“毒……金银花能赶跑毒。”
赵墩子竖着耳朵听,突然举手:“那俺家的大黄狗昨天被蛇咬了,是不是能喂它吃金银花?”
“不行不行,”林辰笑着摇头,“狗跟人不一样,得找兽医看。不过你能想到用学的东西帮家里,很厉害。”
赵墩子的脸又红了,低下头继续摆他的野菊花。
傍晚时,晚班的大人陆陆续续来了。有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有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的,张大爷拄着拐杖,手里还攥着片刚摘的紫苏叶:“林先生,这东西是不是能去腥?俺家做鱼总放。”
“对,紫苏不光能去腥,还能治风寒呢。”林辰拿出紫苏的标本,“你们看,它的叶子是紫色的,很好认。”
大人们围过来,有的掏出烟袋,想抽又想起是学堂,又塞了回去;有的把孩子背在背上,边听边拍着哄睡。李药师给每个人发了张药草图,上面印着他描的紫苏叶:“照着这个挖,别认错了,跟紫苏长得像的有好几种呢。”
张大爷戴着老花镜,凑在灯下看图纸,忽然笑了:“这不就是俺们说的‘去腥草’嘛!原来叫紫苏,这名儿真好听。”
学堂里的灯亮到很晚,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映在地上,像块温暖的黄玉。林辰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人围坐在一起,听李药师讲怎么用紫苏腌咸菜,怎么晒干了泡水喝,偶尔爆发出一阵笑。春杏端着刚熬好的薄荷茶进来,递给林辰一碗:“你看,李药师现在多精神。”
林辰接过茶,薄荷的清凉混着茶香在舌尖散开。他想起李药师说过,年轻时总觉得药草是用来换钱的,直到看见村里人因为不懂药性乱吃草药出事,才明白“知药”比“卖药”更重要。
“明天教他们种紫苏吧,”林辰望着学堂里的灯光,“这东西好活,家家户户都能种。”
春杏点点头,眼里映着灯影:“周爷爷说,等学堂名气大了,就去邻村也开个分堂。”
夜风带着药草的清香吹过来,林辰忽然觉得,这学堂就像颗刚埋下的种子,只要有人浇水、施肥,总有一天能长成参天大树。就像那些曾经有过隔阂的人,那些藏在心底的疙瘩,在共同侍弄药草的日子里,慢慢就被阳光晒化了,被雨水浇透了,最后都变成了滋养新苗的沃土。
赵墩子抱着他的野菊花标本从学堂里跑出来,差点撞到林辰。“对不住林先生!”他鞠了个躬,又咧着嘴笑,“俺爹说明天跟俺一起上课,他也想学制药!”
林辰摸了摸他的头:“好啊,让你爹也来认认药草。”
赵墩子跑远了,背影在月光下蹦蹦跳跳,像颗刚破土的豆苗。林辰望着他的背影,又望向学堂里亮着的灯,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都不是把旧东西锁起来,而是让它在新的土壤里,长出新的模样。就像这百草学堂,用的是旧木料,装的是新人心,却能把那些散落的药草知识,扎扎实实地传下去,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