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的热风裹着股说不清的腥甜,像把钝刀,在百草谷的上空反复切割。混种紫菀的花瓣卷得更紧了,却仍有零星的紫在焦土般的田垄上倔强地亮着,像谁攥在手里的最后一点希望。林辰站在暖房门口,望着谷外扬起的尘土——雷大叔的马车该到玉泉河了,石勇在码头搭的棚子能不能撑住,全看这车上的药。
“先生,周老把库房的锁砸了!”小石头抱着个豁口的陶罐跑进来,罐沿沾着褐色的药渣,是刚熬好的紫菀苍术汤,“说‘保命的时候,还管什么陈规’,把三年份的陈苍术全倒出来了,说这味药越陈越烈,正好对付这邪疫!”
暖房的地砖被药汁泡得发涨,周鹤叔跪在库房的废墟里,正用手扒着碎木片,底下露出个黑陶缸,缸口封着红泥,泥上印着倒紫菀的记号。“这是婉妹当年封的‘救命缸’,”老人指甲缝里渗着血,声音却发颤,“她说‘若遇大疫,启此缸,内有紫菀老根,可抵半副药’,你看这泥封,三十年了,总算等到该开的时候。”
孟书砚用凿子撬开缸盖,一股陈腐的药香扑面而来,缸里整齐码着紫菀老根,根须盘结如老龙,外皮呈深褐色,却仍透着油光。“阿古拉的快马刚到,”他抓起一根老根,对着光看,“说西域的雪莲快用完了,巴特尔把自己的药田刨了,连刚结果的都挖出来了,其其格在信里画了个十字,说‘牧民们在毡房里祈祷,求药像求雨’。”
其其格的信是用烧焦的炭笔写的,纸边还带着火痕:“草原的水都带着腥气,牛羊也开始病倒,我们把紫菀老根煮成汤,掺在水里给牛羊喝,竟能保它们不死。巴特尔说,这是苏先生和云卿先生在天上看着,不让我们绝户。”画里的毡房外堆着药渣,像座小小的坟,旁边却画了株抽芽的紫菀,歪歪扭扭,却向上长。
沈念端着碗黑乎乎的药糊进来,糊里掺着紫菀粉和灶心土,是给呕吐不止的人灌的。“春杏姐的信烧了一半,”她把药碗放在缸边,指尖抖得捏不住勺,“说江南的疫带了疟,烧起来人能说胡话,她们把谷里送的紫菀全做成了药锭,让病人含着,说‘至少能保口气’,还说……还说春杏姐自己也染了病,却非要把最后一副药让给孩子。”
苏婉堂的药锭装在竹篮里,每个锭子上都刻着“苏”字,篮底压着半张药方,是用春杏的血写的:“紫菀配青蒿,可截疟,若我不测,让孩子们照方配药,勿念。”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狠劲,像在跟疫症赌命。
雷大叔的马车回来了,车辕上沾着血,他跳下来时腿一瘸一拐,裤管被划破,露出渗血的伤口。“码头的棚子被踩塌了,”他抓过一碗药汤灌下去,喉结滚动,“石勇把自己的药铺拆了,门板当病床,他爹留下的《护籽日记》被病人撕了点火,说‘烧着能驱邪’,石勇就抱着剩下的半本哭,说对不住他爹……”
小石头蹲在黑陶缸边,数着里面的紫菀老根,数着数着忽然哭了:“林先生,这些根用完了怎么办?西域要,江南要,码头也要,我们就这点家底了……”
林辰摸着老根粗糙的外皮,忽然想起云卿医案里的话:“紫菀之性,在枯荣相生,老根虽枯,其籽能生。”他转身从试验田摘了把混种紫菀的籽,塞进小石头手里:“你看这籽,比老根多得多,我们今天种下,明天就有新的药。当年苏先生她们能留下这缸根,我们就能留下更多籽,怕什么?”
午后的日头偏了西,却更毒了。林辰带着药童们在谷外的荒地上撒紫菀籽,石勇带着码头的幸存者来帮忙,他们手上还缠着绷带,却把土刨得又深又匀。“我爹的日记里说,”石勇边撒籽边说,“当年疫症过后,雪莲峰下的紫菀长得比人高,他说那是‘死人的血养的’。今天我们撒的籽,也用了药渣当肥,将来长出来,定能比老根更烈!”
孟书砚在给阿古拉的回信里,没画任何图,只写了三行字:“老根已启,新籽已撒。三地共存,死生与共。”墨迹浓得像要滴下来,在纸上洇出深色的痕。
周鹤叔把黑陶缸里的老根分成三份,一份让快马送西域,一份让船运江南,最后一份留在谷里,说“这是根,得三地都有,才算没断”。分完后,他把空缸倒扣在地上,缸底露出行小字:“紫菀不死,医者不绝。”是婉妹的笔迹,刻得极深。
傍晚,谷外的新苗田插满了木牌,每个牌上写着一个名字——是已经被疫症夺走的人。小石头在石勇父亲的牌位前摆了把紫菀籽,说“石爷爷,你的籽我们替你种下去了”。风过处,木牌哗哗响,像无数人在说“好”。
沈念把春杏托人捎来的青蒿籽种在紫菀田边,说“春杏姐说,这两种药要长在一块儿,才是治疟的绝配”。她的手背上起了红疹,却不肯歇,说“多一颗籽,就多一分希望”。
入夜,暖房的灯比往常亮,周鹤叔在灯下抄药方,孟书砚在熬药,石勇在劈柴,药童们在搓药锭,没人说话,只有药汁沸腾的“咕嘟”声,像在给这死寂的夜打拍子。林辰翻开《百草续录》,在新的一页写下:
“疫火焚时,焚不掉的是根,断不了的是丝。西域的毡房药渣、江南的血写方、谷里的黑陶缸,都在这灼心的痛里,藏着比疫症更烈的劲。苏婉先生说‘医道在薪火’,原来最好的薪火,不是护着柴禾不烧,是明知会成灰烬,也要把火星传给下一个人;是让老根的苦、新籽的生、三地的泪,都融在紫菀的药香里,告诉天地——只要这药还在长,人就不会认输。”
窗外的月光被浓烟遮得发暗,却仍有几缕漏下来,照在新撒的籽田上,像给土里的希望披了层银。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是石勇带着幸存者在唱,歌词很简单:“紫菀紫,青蒿青,活下来,等着收……”一遍又一遍,在小暑的夜里,竟透出股让人落泪的勇。
百草谷的夏天,就这么在疫火的炙烤里、在根与籽的交替里、在满室呛人的药香里,长出了最硬的骨。里面藏着的,或许不是秋天的丰收,却是比丰收更重的东西——是千万人攥在手里的那点紫,是三地人系在药香里的那根丝,是烧不尽、割不断的,生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