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的霜降总带着股沁骨的凉。清晨推开门,药圃的土上结了层薄冰,新茬紫菀的嫩芽裹着冰壳,像镶了层水晶,老槐树的枝桠光秃秃的,在风里抖得厉害,像位怕冷的老人。林辰赶紧往暖房跑,炉子里的炭火快灭了,他添了几块新炭,火苗“噼啪”蹿起来,把满室的药香都烘得暖融融的。
“林先生!周校长在看‘育苗温表’呢!”小石头举着个铜制的温度计跑过来,表上的水银柱指着“微暖”,“说今天的暖房得‘热而不燥’,新苗才长得欢,不然冰着根就坏了!”
暖房的木架上摆着成排的育苗盆,盆里的紫菀新苗刚长出两片子叶,嫩得像豆腐。周鹤叔正用小喷壶往叶上喷水,水珠在叶尖滚来滚去,迟迟不落。“当年婉妹总说,霜降的苗是‘温室里的娇客’,”老人放下喷壶,手指轻轻碰了碰叶尖,“你看这叶,一碰就打颤,得像护着婴儿似的,温度、湿度都得掐着点,差一分都不行。”
孟书砚从西域商队那里带回个新的保温罩,罩子是用羊毛和棉花缝的,像个大灯笼,往育苗盆上一扣,寒气就进不去了。“阿古拉说,这是其其格跟着毡匠学做的,”他把罩子扣在最嫩的一盆苗上,“西域的霜降比谷里早,他们的暖棚都裹着羊毛毡,巴特尔还在棚里烧了个小炭盆,说‘温度跟谷里的暖房一样,苗长得不差’。”
其其格画的保温棚图铺在育苗盆旁,棚顶的毡子厚得像棉被,炭盆放在角落,用石板围着,旁边写着“炭盆离苗三尺远,怕烤着根”。巴特尔画了个小人正往炭盆里添煤,说“夜里也得守着,不能让火灭了”。
沈念端着盘姜母鸭进来,鸭肉炖得酥烂,姜香混着肉香,把暖房的药香都染得浓郁了些。“这是春杏姐教的方子,”她给每个人盛了一碗,“苏婉堂的女孩子们也在给江南的紫菀苗保暖,说她们用稻草把花盆裹起来,放在朝南的窗台上,说‘太阳晒着,草裹着,比暖房还舒服’,是学的咱们‘借光取暖’的法子。”
雷大叔扛着捆新割的稻草进来,往暖房的墙角堆,草叶的清香混着炭火的暖意,漫成一团。“张奶奶从玉泉河捎来的新炭,”他把炭添进炉子,“说分号的药铺也搭了小暖房,孩子们在里面育着紫菀苗,还在苗旁放了盆清水,说‘能增湿气,跟谷里的一样’,是听林先生讲的‘育苗要诀’。”
小石头捧着姜母鸭碗,忽然指着育苗盆:“林先生,你看那是什么在爬?”只见几只潮虫在盆沿上慢慢挪,触角碰了碰新苗就缩了回去——是暖房的“清道夫”,专吃腐叶,护着苗不受烂根的扰。“是‘护苗虫’!”周鹤叔笑着说,“婉妹当年就留着它们,说‘万物相生,总有用处’。”
午后,日头难得露了脸,林辰带着药童们把育苗盆搬到暖房门口晒太阳。新苗在光里舒展叶片,冰壳化了的水珠顺着叶茎往下流,像在流汗。“晒太阳要‘见光不见风’,”林辰用木板挡住穿堂风,“光够了苗长壮,风大了苗就蔫,就像人冬天晒太阳,得找背风的地方才舒服。”
其其格在信里画了幅晒苗的图:她把育苗盆摆在毡棚的窗口,用布帘挡着风,盆边还放着个小镜子,能把阳光反射到叶背。图旁写着“巴特尔说我把苗宠坏了,可它们长得真好呀”,字里透着股得意。
“她这是把心思都用在苗上了,”林辰看着图,“就像咱们小石头,总记得给苗喷水,心思到了,苗没有长不好的。”
傍晚,寒气又重了,药童们把育苗盆搬回暖房,周鹤叔仔细检查着每一盆苗,发现有片叶尖发了黄,赶紧用剪刀剪掉。“这是被寒气伤了,”老人把黄叶扔进炭盆,“得及时处理,不然病气会传到别的叶上,就像人生了小病得赶紧治,不能拖成大病。”
孟书砚在给阿古拉回信,画了幅暖房育苗的图,药童们围着炭盆看苗,旁边写着“你们的保温罩真好用,我们也学着做了几个,羊毛用的是张奶奶捎的,暖和得很”。他还画了个小小的湿度计,说“暖房的湿度记下来了,太高就开窗透透气”。
雷大叔端来锅羊肉汤,里面加了当归和枸杞,汤面上浮着层油花,喝一口浑身都暖了。“张奶奶说,霜降喝这个最抗寒,”他给每个人盛了一碗,“还说分号的孩子们用紫菀和羊肉炖了汤,送给街上的乞丐,说‘喝了能暖暖身子,想起百草谷的好’。”
林辰喝着汤,看着暖房里的新苗,忽然觉得这霜降的寒,不是来冻人的,是来让人更懂珍惜的——珍惜炭火的暖,珍惜新苗的嫩,珍惜南北西东的牵挂,像娘说的:“医道的暖,不在天气热,在人心热,心热了,再冷的天也能育出好苗。”
入夜,暖房的灯亮着,炭盆里的火“噼啪”响,像在给新苗唱摇篮曲。周鹤叔坐在竹椅上,翻着娘的《霜降育苗谱》,里面记着光绪年间的育法:“炭火每日添三次,水温要与室温同,叶上喷水宜在午时……”字迹虽旧,却透着股认真。
林辰翻开《百草续录》,在新的一页写下:
“霜降育苗,育的是苗,暖的是心。西域的毡罩、江南的草裹、谷里的炭盆,都在这沁骨的寒里,藏着对生命的执拗。苏婉先生说‘医道在逆势’,原来最好的逆势,不是怕天冷,是在冷里造暖,让每株苗、每个人,都能在最寒的时节里,攒足开春的劲,这才是真的生生不息。”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育苗盆上,新苗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像在为这霜降的温暖伴舞。远处的药圃在夜色里结着薄冰,仿佛能听见土里的根须在悄悄积蓄力量,等着和暖房的新苗一起,迎接来年的春。百草谷的冬天,就这么在暖房的暖意里、在逆势的坚韧里、在满室的醇厚药香里,慢慢拉开了序幕,里面藏着的,是整个春天的期待,和那些,永远育不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