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的芒种总带着股停不下来的劲。日头刚爬过山头,药圃里就热闹起来,药童们挽着裤脚,踩着还带露水的田埂,把刚脱粒的紫菀籽往土里撒,动作快得像在赶什么。林辰蹲在地里,手里的木耧随着脚步“咯吱”响,籽粒顺着耧脚的细缝漏下去,在土上砸出一个个细小的坑,转眼就被随后赶来的药童用脚踩实。
“林先生!周校长在教我们‘看天撒种’呢!”小石头举着个竹制的测湿仪跑过来,仪上的布条沾着泥土,颜色深褐,“说今天的土‘润而不黏’,最适合下种,撒下去的籽三天就能发芽!”
暖房的屋檐下挂着串晒干的艾草,周鹤叔正用手捻着土块,土在掌心散开,变成细沙似的颗粒。“当年婉妹总说,芒种的种是‘抢时间’,”老人把土撒回地里,“你看这风,东南风,带着湿气,明天准下雨,今天把籽种下去,雨水一泡就醒,晚一天,苗就晚一天长,误了节气,药草就长不壮实。”
孟书砚从西域商队带回了新的犁,犁头是用西域的精铁打的,比谷里的木犁锋利得多。“阿古拉说,这是巴特尔跟着铁匠学打的,”他扶着犁把试了试,犁尖入土时几乎没阻力,“他们在西域的药田也开始种新茬紫菀了,其其格还发明了个‘点种器’,用竹筒装籽,往下一按就出一颗,比手撒匀多了。”
其其格画的点种器图样铺在田埂上,竹筒底部钻了个小孔,用木塞堵着,旁边写着“像百草谷的木耧,只是小些,适合女人用”。巴特尔在图旁画了个大笑脸,说“其其格的点子比草原的风还快”。
沈念提着个竹篮,里面是刚烙的芝麻饼,饼里掺了新磨的玉米面,还夹着切碎的薄荷,咬一口,又香又提神。“这是春杏姐寄来的方子,”她给每个播种的药童递了块饼,“苏婉堂的女孩子们也在种新茬紫菀,说江南的芒种多雨,她们在田埂上搭了竹棚,下雨时也能接着种,还说这是学的咱们‘抢时间’的法子。”
雷大叔扛着捆新割的苜蓿草过来,往紫菀田的埂边铺,草叶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在空气里漫成一团。“张奶奶从玉泉河捎来的新菜籽,”他把草捆放在地上,“说分号的孩子们想在紫菀田边种芥菜,说‘芥菜能驱虫,紫菀能护它,俩好凑一好’,还说这是听周先生讲的‘药草相生’的理。”
小石头啃着芝麻饼,忽然指着远处的田埂:“林先生,你看那是什么在飞?”只见几只麻雀在新种的田里盘旋,却不敢落下——药童们在田边插了些稻草人,穿着旧衣裳,手里还举着彩色的布条,风一吹就“哗啦啦”响。
“这是巴特尔教的法子,”林辰笑着说,“他在西域的药田边插了好多,说‘麻雀怕花衣裳,就像狼怕火把’。你看,不管在谷里还是草原,护苗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午后的日头最毒,风也变得热辣辣的,可播种的活计没停。林辰教孩子们给新种的田垄盖草,用的是雷大叔沤肥剩下的秸秆,盖在土上既能保潮,又能防杂草。“盖草要薄厚均匀,”他示范着把秸秆铺成鱼鳞状,“太厚了籽喘不过气,太薄了挡不住晒,就像做事,得拿捏好分寸。”
周鹤叔拄着拐杖在田埂上慢慢走,不时弯腰看看下种的深浅。“婉妹当年种紫菀,总爱在垄边留条细沟,”老人指着自己用拐杖划的浅痕,“说‘天旱了能浇水,雨大了能排水,给苗留条活路’。你们看这沟,不深不浅,刚好够苗‘喘气’。”
孟书砚在给阿古拉写信,信纸垫在田埂的石头上,上面画着盖草的图样,旁边写着“今年的秸秆里掺了苜蓿草,能当肥料,等苗长出来,草也烂了,一点不浪费”。他还画了个小小的测湿仪,说“这东西比看天准,让巴特尔也做一个”。
雷大叔从灶房端来桶绿豆汤,里面加了乌梅和甘草,冰得人直咂嘴。“张奶奶说,芒种喝这个最解乏,”他给每个人舀了一碗,“还说分号的孩子们学着做‘遮阳帽’,帽檐上缝着薄荷袋,说‘戴着凉快,还能醒神’,是学的其其格的香囊法子。”
其其格托商队带来个小布包,里面是用羊毛线绣的紫菀苗,针脚细密,苗叶上还绣着露珠,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样子。“她说这是‘给新苗的礼物’,”沈念把布包系在稻草人身上,“让新苗知道,西域有人在盼着它们长大。”
傍晚,最后一把紫菀籽撒完了,药童们坐在田埂上,看着平整的田垄上覆盖着层秸秆,像给土地盖了层被子。周鹤叔坐在竹棚下,喝着绿豆汤,忽然对林辰说:“婉妹当年总说,芒种的忙,不是瞎忙,是为了让土地‘不歇气’——旧茬收了,新苗接上,土地就永远有生气,人看着,心里也有奔头。”
林辰望着天边的晚霞,觉得这芒种的热,不是烤人的,是催人的——催着籽发芽,催着苗生长,催着南北西东的人,把希望一茬茬种下去,再一茬茬收回来。就像娘说的:“药草的生命,不在一季,在接茬;人的念想,不在一时,在传承。”
入夜,暖房的灯亮着,案上摆着孟书砚抄的《芒种护苗要诀》:“每日巡查,见草即除;天旱浇水,雨大疏沟;苗出三叶,须间苗,去弱留强……”字迹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却透着股认真。
林辰翻开《百草续录》,在新的一页写下:
“芒种忙种,忙的是当下,接的是将来。西域的点种器、江南的竹棚、谷里的木耧,都在这新翻的土里,藏着对下一茬的盼。苏婉先生说‘医道如接力,一棒传一棒’,原来最好的接力,从不是喊口号,是弯腰下种的踏实,是盖草护苗的细心,是让每一颗籽,都能顺着前人的脚印,长出自己的新绿。”
窗外的虫鸣渐渐起了,“唧唧”的,像是在为这芒种的忙碌伴奏。远处的药田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秸秆覆盖的田垄像条安静的龙,卧在谷里,等着雨水一来,就唤醒土里的新生命。百草谷的夏天,就这么在停不下来的忙碌里、在新旧交替的期待里、在满室的泥土清香里,变得愈发有劲儿,像那些刚种下的紫菀籽,里面藏着的,是整个秋天的生长,和那些,永远接不完的希望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