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粘稠得化不开。天空如同倾覆的巨大墨池,极少的几颗寒星在厚重的云罅里挣扎,泼洒下几点吝啬的幽光。白日车水马龙的城东工坊区,此刻陷入了死寂般的沉眠。
笨重的石碾、高耸的陶窑、堆积如山的木料和矿渣在黑暗里勾勒出嶙峋扭曲的怪兽剪影。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木屑粉尘、隔夜河水的淤浊气息,间或夹杂着一丝从哪片墙角顽强散发出来的、若有似无的野蒿草苦涩气味。
这是打更人的梆子声都畏惧涉足的底城之地,是混乱天然的温床,亦是此刻潜行者最理想的猎场。
惊轲,他的存在感早已被这片浓墨重彩的黑暗彻底消化殆尽。没有人能在这样如油如墨的夜色里分辨出那道一瞬即逝的黑影——那更像是投在墙根最深暗处的本体阴影,是老旧屋脊脱落的一片不起眼的瓦,是风掠过废弃推车木质骨架时带起的轻微呻吟。
他抛弃了一切疾驰的姿态,身形收束得如同一柄收入鞘中却震颤不休的狭长利刃。每一次移动都不再是前行,而是渗入。
足尖点落在湿滑的、布满青苔碎屑的石板缝隙,触地如同毒蛇爬过落叶,寂然无声;下一瞬,借力点已经落在路边半倾塌酸菜瓮那粗糙冰冷的弧壁上,仅仅发出一丝比鼠爪挠门还轻微十倍的涩响;高耸的废弃矿渣堆呈现出陡峭的斜面,常人难以抓握。
惊轲的指腹却能在那些布满尖锐棱角且极其容易松垮滑落的矿脉碎片中找到唯一的、近乎不可能存在的着力点。他身体贴着崖面滑上,每一次着力都短暂至极,纯粹靠精妙绝伦的爆发力与肌肉控制撑起全副躯干攀附上去,落石屑滑落的声音被远处河水流淌的沉闷涌动完美掩盖。
他甚至能利用沿街廊棚之间狭仄的缝隙,如同沿着鲨鱼巨口内部嶙峋獠牙边缘游移般,摒住呼吸将整个身体平贴着滑过数丈距离,为的仅仅是规避前方街口一块绝无遮掩、被两侧混住小楼上昏黄油灯光影切割出来的光斑禁区。
这大概就是清河第一跑路侠的魅力吧!(不是)
呼吸被他压制到不可思议的境地,每一次悠长细密的吐纳都深深地沉入丹田,仿佛连肺叶的扩张都在刻意地干扰这场灵魂层面的隐匿。
江无浪的气息,是这片血腥疾行军交响曲下唯一被惊轲感知到的、微妙而强大的副旋律。那气息,淡得如同一缕被千年古寺香炉浸透的、最沉郁的上品檀香余烬,顽强地徘徊在他身后那晦暗难辨的数丈之外。它并非死死的尾随,更像一种时断时续、如同呼吸脉搏般规律存在的压力感应。这份压力里包含着审视、掂量,甚至有那么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心照不宣——他清楚惊轲在做什么,并且默许了这场孤胆的冲锋,甚至……在予以某种无形的屏障。
这种默契在城南边界,一处紧挨着昏黄干涸护城河的、废弃多年的“富昌酱园”内,被证明并非臆想。
就在惊轲选定落脚点——酱园深处一座耸立在暗影中、残破得仅剩木质框架的旧日晒酱高木台基下时。远处,一条背街小巷深处蓦地爆发出急促对抗的声音!至少两人!马蹄刻意裹着厚布却依然在死寂中显出异样的沉重!马背上“衙役”腰牌的金属搭扣在某个角度反射了极细微的光!是秀金楼封锁街道、包抄朱府后路的精悍力量!距离接近危险!
惊轲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即将弹射的强弩,本能地要转移!
但就在念头电闪的刹那!
“噗……咔嚓!”、“哗啦啦——!”激烈的惊呼、钝物碎裂、流体泼溅之声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毫无征兆地从那个怪异的、反方向的豆腐坊门前!准确地在那小队必经或靠近的前路上卷了起来!紧接着是马匹受惊的长嘶嘶鸣、男人的咒骂怒吼、女人尖锐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