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85年 汉文帝三年 农历五月末
五月的最后几天,长安城笼罩在盛夏的闷热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氛围中。石渠阁之会,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其涟漪正缓缓扩散至未央宫的每一个角落。靖王李凌在那场关乎经义、实则决定政治风向的论辩中,凭借一番高屋建瓴、切中时弊的奏对,成功地将西域乌孙之事从可能引发猜忌的“私通外藩”,扭转为主张积极经略、以断匈奴右臂的“国家大计”。尤其重要的是,他赢得了太尉周勃等功臣元老的公开支持,迫使御史大夫薛欧一系暂时缄口。皇帝刘恒虽未当场明确表态,但其“容朕细思”的回应,以及随后收下李凌奏章的动作,已透露出明显的倾向性。然而,政治博弈从未因一次成功的廷对而终结。匈奴使团且鞮侯渠勒一行已于日前抵达长安,入住蛮夷邸,他们带来的不仅是国书,更有蓄势待发的指控。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未央宫,等待皇帝最终的裁决。是采纳李凌“招抚乌孙、经营西域”的进取之策,还是迫于匈奴压力或内部保守势力的顾虑而趋于保守?这道诏书,将直接影响未来数十年汉帝国对西域的战略方向,也决定着北地靖王府的命运。在此期间,李凌父子深居简出,静待天听,但暗中联络、信息打探一刻未停。世子李玄业经此一役,对庙堂之高、权力之争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其心境在紧张、期待与反思中悄然成熟。
石渠阁会后第三日,五月三十。靖王邸书房,冰鉴散发的丝丝凉意勉强驱散着暑气。李凌与世子李玄业对坐弈棋,看似闲适,眉宇间却难掩凝重。公孙阙悄然而入,低声道:“王爷,世子。匈奴使臣且鞮侯渠勒,今日已递表请求觐见,言有要事禀奏陛下。尚书台已接其表文,呈送禁中。”
李凌执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沉稳落下:“终于来了。陛下那边,可有消息?”
“尚无明确旨意。”公孙阙答道,“但据黄门侍中所传零星消息,陛下近日频翻舆图,尤其关注河西、西域方位,并召大行令(主管外交礼仪)询问西域诸国概况。此乃积极迹象。”
李玄业观察棋局,轻声道:“父王,匈奴使者急于觐见,必是欲行诬告。然,经石渠阁一会,陛下心中恐已先入为主,视其为使团惯用之离间伎俩。关键在于,陛下最终如何权衡利弊。”
“业儿所言甚是。”李凌颔首,“陛下年轻,然聪慧沉稳,有主见。其所虑者,无非三事:一者,此策是否真能制胡?二者,耗费几何,国力能否支撑?三者,会否引发匈奴大规模报复,边衅扩大?我奏章中已详陈前两点,至于第三点……”他沉吟片刻,“需让陛下相信,匈奴目下主力西顾,内部不稳,暂无全力南犯之能,此正是我经营西域之窗口时机。此外,周勃等老臣的支持,分量极重。”
正议论间,又一心腹家人疾步送来密报:太尉周勃散朝后,于府中私会大行令张相如,言谈甚久。具体内容不详,但张相如出府时神色凝重。
公孙阙分析道:“太尉与掌外交之大行令密议,必与匈奴使团及西域之事相关。周太尉或在为王爷献策铺路,统一口径。”
李凌目光深邃:“勃兄乃社稷重臣,其所谋,必以国家利益为重。他能支持我等,是因亦看出西域之略关乎长远。然,最终拍板,仍在陛下。” 他转向李玄业,“业儿,今日棋局,看似平稳,实则处处暗藏杀机。一如这朝堂之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你需记住,纵有万全准备,亦需敬畏天威,等待时的耐心,至关重要。”
“儿臣谨记父王教诲。”李玄业肃然道,目光扫过棋盘,体会着父亲话中的深意。
六月朔,常朝之日。未央宫前殿,百官肃立。气氛较往日更为凝重,因皆知匈奴使团今日将正式觐见。靖王李凌立于诸侯王班列,神色平静。世子李玄业因无职司,未得参与大朝,留在邸中,然其心亦系于前殿。
钟鼓齐鸣,皇帝升座。常规礼仪后,谒者引匈奴正使且鞮侯渠勒及副使等数人入殿。渠勒身着胡服,昂首阔步,虽依礼躬身,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桀骜。
“匈奴使臣且鞮侯渠勒,奉大单于之命,参见大汉皇帝陛下!” 渠勒声音洪亮,通译高声转译。
“贵使远来辛苦。单于安好?” 文帝声音平和,依礼询问。
“托长生天庇佑,大单于安好。” 渠勒例行公事般回答,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尖锐,“然,近闻汉之北地边将,不守盟约,屡屡挑衅我部,杀我牧民,夺我牛羊!更甚者,竟暗中勾结我匈奴叛臣乌孙军须靡,资助兵甲,欲图不轨!此等行径,实乃背信弃义,破坏两家和好!我大单于闻之,甚为震怒!特遣外臣前来,问罪于汉皇陛下!若汉室不能约束边将,严惩肇事之人,则我匈奴铁骑,必当南下,讨还公道!”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哗然!虽早有预料,但匈奴使者如此直白的指控与威胁,仍让群臣色变。不少目光瞬间投向靖王李凌。
李凌面色沉静,目不斜视,仿佛所议与己无关。
皇帝刘恒眉头微蹙,并未立即发作,而是缓缓道:“贵使所言,事关重大。边将行事,皆需依朝廷律令。若北地边将果有不法,朕自当查究。然,口说无凭,贵使可有实证?”
渠勒似乎早有准备,昂首道:“我军中俘获乌孙军须靡部卒,皆言受汉地靖王资助!此乃人证!汉地商队,屡屡携带兵铁、药材进入西域,供给军须靡,此乃物证!陛下若不信,可遣使至边地查验!我匈奴勇士的鲜血,便是铁证!” 他言语激动,却始终拿不出像样的实物证据。
此时,太尉周勃出班,声若洪钟:“陛下!臣有本奏!”
“太尉请讲。”
周勃转身,目光如电,直视渠勒:“贵使好一张利口!然,尔所言,尽是一面之词!尔言靖王挑衅,然去岁至今,匈奴右贤王部两度大举入寇我朔方、高阙,又是为何?莫非我汉军只能引颈就戮,不能自卫还击?此乃第一谬!”
“尔言靖王勾结乌孙叛臣。老夫却听闻,乌孙军须靡乃先王正统,素有归义之心,是尔匈奴扶持阿莫里,篡逆作乱,逼迫忠良!靖王若与之往来,亦是奉行陛下怀柔远人之策,招抚藩属,何来‘勾结’之说?此乃第二谬!”
“尔匈奴恃强凌弱,侵掠西域诸国,断我商路,乃天下共知!今见有藩属心向汉室,便急不可耐,欲行离间之计,污我忠良,坏陛下安边大略!此等伎俩,实为可笑!此乃第三谬!”
周勃连斥三谬,义正词严,声震殿瓦,其开国元勋的威势展露无遗,压得渠勒一时语塞。群臣中不少与匈奴有宿怨者,亦面露愤慨之色。
丞相灌婴亦出班附和:“陛下,周太尉所言极是。匈奴屡背盟约,寇掠边郡,今又反咬一口,实乃恶人先告状。靖王镇守北疆,,功在社稷,其若行招抚之策,亦是为断匈奴臂膀,,永靖边患。臣以为,不当听信胡虏一面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