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海离奇毙命于京郊破庙的消息,如同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柳黛烟心中漾开层层涟漪。饥寒交迫?这般巧合的说辞,莫说是她,便是坤宁宫中稍有头脑的宫人,怕也难以尽信。然人既已死,线索看似中断,她只能按下疑虑,将此事暂且搁置,吩咐宫人不再议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李越踏着暮色来到坤宁宫,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沉郁。他挥退左右,携柳黛烟的手于暖阁窗前坐下,窗外晚霞漫天,映照着殿宇琉璃,瑰丽异常,却驱不散他眸底的阴霾。
“烟儿,”他沉吟片刻,方开口道,“韦睿不日将奉旨入京,述职谢恩。”
柳黛烟闻言,心下了然。韦睿归降,又逢林家昭雪,其入京面圣是题中应有之义,亦是安定南朝旧臣之心的重要举措。但观李越神色,此事显然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陛下可是在忧心,韦将军入京,会引发朝中某些不必要的波澜?或是……有人会借此生事?”
李越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皇后,总是这般敏锐。“韦睿归顺,朕心甚慰,亦信其忠诚。然朝中并非铁板一块。昔日与林家或有龃龉者,与南朝战事中利益受损者,乃至……一些潜藏至深、对萧夜或李瑁余情未了之辈,恐怕都会借此机会,或明或暗,兴风作浪。”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敲击着,继续道:“此外,影卫近日清查与萧夜关联之人,顺藤摸瓜,发现了几条暗线,似乎都指向一个隐匿极深的组织,其行事风格,与萧夜过往手段颇有不同,更为诡秘,线索时断时续,难以捕捉其首脑。朕怀疑,萧夜或许并非孤军奋战,亦或,他虽身死,其残余势力并未完全清除,反而转入地下,由他人接手。”
柳黛烟心中一凛,不由想起福海之死,以及自己那如同芒刺在背的身世秘密。“陛下是担心,这股暗中的势力,会利用韦将军入京之机,或是……利用臣妾的身世,大做文章?”
李越转身,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目光沉静而坚定:“朕已加派人手,严密监控京中各处要道、馆驿,以及可能与那股势力勾结的官员府邸。至于你的身世,”他语气加重,“朕说过,已是过去。任何妄图以此掀起风浪者,朕必让其灰飞烟灭。你只需安心,一切有朕。”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柳黛烟点了点头,将脸轻轻靠在他胸前,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心下稍安。然而,那股萦绕不去的隐忧,却如同殿外逐渐弥漫的夜色,悄然加深。
韦睿入京的日子定在半月后。这期间,朝堂上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关于韦睿此番入京是福是祸的猜测,关于陛下是否会鸟尽弓藏的议论,在私底下悄然流传。亦有几位御史,仿佛约好了一般,上奏提及南朝旧臣安置需谨慎,暗示韦睿手握重兵,久镇南境恐非良策,言语间虽未明指,但其意昭然。
李越对此不置可否,将奏章留中不发,只吩咐礼部以最高规格准备迎接韦睿事宜,并下令整修京中一处闲置的勋贵府邸,赐予韦睿作为京中居所,恩宠之意,显而易见。这番作态,既安抚了韦睿与南朝旧臣,也让那些暗中揣测之人暂时闭上了嘴。
柳黛烟在宫中,亦能感受到这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她除了每日处理宫务、照料日渐好转的璎珞、陪伴日益活泼的承珩,更多了一份心思,留意着前朝动向与宫内的风吹草动。她将坤宁宫打理得铁桶一般,对身边伺候之人观察得更为细致,李越安排进来的两名女影卫,她心知肚明,亦妥善安置在近身位置,彼此心照不宣。
这日,她正陪着承珩在庭院中玩耍,小家伙已能清晰地唤出“父皇”、“母后”,蹒跚学步也稳当了许多,绕着花圃跌跌撞撞,银铃般的笑声洒满庭院。柳黛烟看着,心中满是柔软,只愿岁月能永远停驻在这般静好时光。
忽见掌事宫女神色略显匆忙地走来,福身禀道:“娘娘,方才内务府送来一批新贡的江南锦缎,说是陛下特意吩咐,让娘娘先行挑选。只是……负责押送锦缎入宫的,是江南织造新提拔的一位管事,姓……姓苏。”
姓苏?柳黛烟拈着花枝的手指微微一顿。母亲苏绣便是江南人士,苏姓并非罕见,但在此敏感时期,任何与“苏”字沾边的人事,都让她不得不多留一分心。
“可知其名?籍贯何处?”她语气平淡地问道。
“回娘娘,听闻名叫苏文远,乃是苏州人士,家中原是书香门第,后因故中落,才入了织造衙门当差,因其精通织染,颇得上官赏识,此次是第一次奉旨入京办事。”
苏州,苏姓,书香门第中落……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柳黛烟的心跳漏了一拍。母亲极少提及娘家之事,只依稀说过外祖家曾是苏州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后因卷入一桩旧案而家道败落。这苏文远,会与母亲娘家有关联吗?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既是陛下心意,本宫稍后便去瞧瞧。将人安置在偏厅等候,按规矩赐茶。”
“是。”
柳黛烟并未立刻前往,而是先哄着承珩喝了水,交由乳母带去午睡,又去偏殿看了看正在熟睡的璎珞,这才整理了一下衣饰,带着宫人,不疾不徐地前往正殿。
那名名叫苏文远的管事早已恭敬等候在殿外,见皇后驾到,立刻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口称:“江南织造管事苏文远,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平身。”柳黛烟步入殿中,在上首坐下,目光这才落在那苏文远身上。只见他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身着青色官服,虽略显拘谨,但举止得体,眉目间确有一股书卷气。
“抬起头来。”柳黛烟吩咐道。
苏文远依言抬头,目光低垂,不敢直视凤颜。
柳黛烟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试图从中找出些许与母亲相似的轮廓,然而看了片刻,并未发现明显相似之处。或许,真是她想多了。
“苏管事是苏州人士?”她状似随意地问道。
“回娘娘,正是。”苏文远恭敬回答。
“家中还有何人?”
“卑职父母早逝,家中唯有卑职与一幼妹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