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的神识抱着璎珞那团微弱却已锚定清明的残魂,自那死寂虚无的“镜隙”中挣脱,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猛地回归沉重剧痛的肉身。
“噗——!”他控制不住地再次喷出一口瘀血,眼前阵阵发黑,身体虚脱般向后倒去,重重靠在冰冷的床柱上。胸腔内气血逆流,经脉如同被寸寸撕裂,那是强行施展“九死还魂”禁术与对抗蚀灵迷雾反噬的代价。左肩本已愈合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迅速浸透包扎的细麻,在玄色中衣上洇开更大一片深色。
然而,他甚至来不及调息,目光便死死锁住榻上的璎珞。
只见她一直苍白如纸的脸颊,此刻竟泛起一丝诡异的潮红,紧蹙的眉宇间凝聚着巨大的痛苦与挣扎,长睫剧烈颤动,仿佛陷在无法醒来的梦魇之中。她原本冰凉的手,此刻却微微回暖,指尖无意识地抽搐着。
“璎珞?”萧煜强提一口气,忽略喉头不断上涌的腥甜,伸手想去探她的脉息。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她手腕的刹那——
璎珞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眼底,不再是往日的清冷疏离,也不是昏迷前的脆弱空茫,而是盛满了无尽悲恸、刻骨恨意与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猩红的血丝遍布眼白,使得那双清眸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骇人。
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抬起依旧虚软的手臂,一把死死攥住了萧煜胸前染血的衣襟,力道之大,指节根根泛白。
“萧……煜……”她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血来,“姐姐……青木……她是以身为祭……燃尽最后残魂……才……才强行送我归来……”
她急促地喘息着,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混合着额角沁出的冷汗,滚落而下,滴在萧煜的手背上,灼烫惊人。
“那孩子……静慧太妃托付……我姐姐用命护住的婴儿……身负……前朝帝星最后血脉……是……是启动某种仪式的关键‘钥匙’!黑蛊部……苏文瀚……还有北狄……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他!”
这石破天惊的讯息,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许多之前难以索解的疑团,在此刻似乎找到了串联的线头!
为何慕容皇后与苏文瀚要对知晓内情的静慧太妃和太后狠下杀手?
为何他们如此急于构陷、甚至不惜动用“幻梦引”和“枯颜”之毒也要除掉璎珞?
为何北狄会在此刻异常巧合地大举进攻,牵制萧煜的精力?
一切的一切,恐怕都指向那个尚在镜影世界中、被青木以生命为代价暂时护住的帝星血脉婴儿!他是钥匙,是某个巨大阴谋的核心!
璎珞的情绪极度激动,攥着他衣襟的手颤抖不止:“姐姐消散前……我只来得及……看到一些碎片……皇宫……祭坛……血……很多的……啊——!”
她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短促尖叫,另一只手猛地抱住头部,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同时扎刺她的脑海!那是强行接收并承载超越界限的讯息,以及青木残魂消散时巨大冲击带来的后遗症。
“璎珞!凝神!”萧煜心头巨震,顾不得自身重伤,立刻倾身向前,用未受伤的右手紧紧握住她抱头的手,同时将体内那丝得自星辉洗礼后愈发精纯、却已所剩无几的佛门金刚之力,混合着自身坚定的意志,渡入她混乱的识海,“看着我!慢慢说,我在听!”
他低沉而稳定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璎珞在他持续的引导和那丝温和力量的抚慰下,剧烈的头痛似乎缓解了些许,但身体依旧因情绪激荡而颤抖不已。她抬起泪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萧煜苍白却写满担忧与坚定的脸,仿佛抓住了狂涛中唯一的浮木。
“我们必须……必须找到办法……回去……救那孩子……姐姐不能……白死……”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巨大的悲伤与责任感几乎要将她再次压垮。
“我知道。我答应你。”萧煜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目光沉静如渊,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在此之前,璎珞,你必须先活下去,我们必须先度过眼前的难关。”
他话音刚落——
“侯爷!侯爷!”石悍焦急万分的声音在帐外响起,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明显压抑着的、众多士兵奔跑集结的动静,“京里来的钦差……兵部尚书崔明远和御前副统领高锋,已至关下!他们……他们手持陛下金牌,带了大批禁军,言称……言称奉旨擒拿叛国逆臣,请……请侯爷即刻出关接旨!”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气势汹汹!
帐内的温情与悲恸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外部危机冲散。萧煜眼神一凛,方才面对璎珞时的温和瞬间被冰冷的锐利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翻腾的气血,缓缓松开璎珞的手,试图站起身。
然而,重伤与极度透支的身体让他眼前一黑,身形猛地一晃,险些栽倒。
“萧煜!”璎珞失声惊呼,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此刻,她也暂时从那股灭顶的悲痛中挣脱出来,意识到了外面迫在眉睫的杀机。皇帝金牌,兵部尚书亲临,禁军随行……这分明是不给萧煜任何转圜的余地!
“我没事。”萧煜借着她微弱的搀扶之力,强撑着站直身体,抬手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他低头,看着璎珞依旧写满担忧与未散痛楚的眼眸,沉声道,“记住,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待在帐内,不许出来。你的‘病’尚未痊愈,这是目前最好的掩护。”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此时此刻,他必须独自去面对这场来自朝廷的狂风暴雨。
璎珞看着他苍白如纸却坚毅如山的侧脸,看着他肩头不断渗出的鲜血,心知他此去凶多吉少。皇帝在苏文瀚和慕容皇后的蛊惑下,已认定萧煜叛国,此刻派钦差前来,恐怕“宣旨”是假,“格杀”才是真!
她不能让他独自涉险!可她现在虚弱不堪,出去非但帮不上忙,反而可能成为他的拖累,坐实“妖女蛊惑”的罪名。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萧煜整理了一下染血的衣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随即毅然转身,向着帐外走去。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那微微踉跄的背影,却泄露了他已是强弩之末的真相。
就在他即将掀开帐帘的瞬间,璎珞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榻边——那两块菱花镜的碎片,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最大的一块,因刚才魂魄归位时的能量冲击,镜面上原本细密的裂纹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水波般的流光一闪而逝,隐约映照出一些模糊扭曲、快速闪动的画面碎片——似乎是……皇宫深处的某个殿堂?身着黑袍的巫师?还有……一个婴儿凄厉的啼哭?
是镜影世界的景象?!这镜子,在她魂魄归体后,似乎发生了新的变化?!
这个发现让璎珞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萧煜挺拔却染血的身影,出现在帅帐之外,暴露在无数道或忠诚、或猜疑、或充满杀意的目光之下。
关城之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石悍率领着数十名萧煜的死忠亲卫,手持兵刃,与帐外不远处那支甲胄鲜明、杀气腾腾的禁军精锐对峙着。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为首两人,正是兵部尚书崔明远与御前副统领高锋。崔明远身着紫色官袍,面容肃穆,手持一卷明黄圣旨,眼神复杂地看着走出帐门的萧煜。而高锋则是一身御前侍卫统领的戎装,手按腰间佩刀,眼神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他身后,数百禁军弓弩半张,锋镝直指萧煜!
“靖渊侯萧煜,”崔明远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展开圣旨,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接旨!”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萧煜一人之身。
萧煜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崔明远手中的圣旨上,并未如常下跪,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因伤势而沙哑,却清晰传遍全场:“崔尚书,高统领,远道而来,辛苦了。不知陛下有何旨意,需要劳动二位大驾,兴师动众,亲临我这刚刚血战退敌的边关?”
他话语平淡,却暗藏机锋,点明自己刚刚为国血战,而朝廷却在此刻派兵前来,其心可诛。
高锋冷哼一声,抢在崔明远之前厉声道:“萧煜!休得狡辩!你擅杀朝廷命官赵昆,劫掠钦犯夏侯璎珞,拥兵自重,更与北狄勾结,证据确凿!陛下仁德,念你昔日微功,特遣崔尚书与本统领前来,给你一个束手就擒、回京受审的机会!若再负隅顽抗,便是形同谋逆,格杀勿论!”
“勾结北狄?”萧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如刀般射向高锋,“高统领口中的证据,莫非就是北狄巫师那一纸漏洞百出的所谓‘血书’?还是苏首辅门下那位‘忠勇为国’、却私开边关、引狼入室的赵昆将军的供词?”
他一步踏前,尽管重伤虚弱,但那久经沙场淬炼出的磅礴煞气与身为统帅的威严,却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竟让对面一些禁军士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本侯戍边十年,大小百余战,身上伤痕累累,皆是为护卫大夏疆土、身后百姓而留!落雁关前,北狄五万铁骑陈兵关外,是本侯,与麾下这些你们口中的‘叛军’弟兄,浴血奋战,死守关隘!是本侯,在身负重伤、药石罔效之际,依旧挺立城头,鼓舞士气!更是本侯,亲手斩杀了通敌叛国的赵昆,肃清关内蛀虫,方才保住这北境门户不失!”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如同雷霆炸响在关城上空,带着满腔的愤懑与不屈,敲击在每一个守城将士的心头!
“如今,北狄甫退,尸骨未寒,你们——”他猛地伸手指向崔明远与高锋,以及他们身后的禁军,“却带着陛下的金牌,领着朝廷的精兵,来擒拿我这‘叛国逆贼’?!试问,若我萧煜当真勾结北狄,为何不在城破之时引颈就戮,反而要拼死守城?若我当真意图不轨,为何不在掌握边军之时挥师南下,反而要在此地等候你们前来‘擒拿’?!”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得崔明远脸色微变,高锋也是眼神闪烁,一时语塞。而周围的守军将士,则是一个个眼眶泛红,群情激愤!侯爷说得没错!他们刚刚为国血战,保家卫国,转眼却被朝廷视为叛贼!这何其不公!
“侯爷忠义!天日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