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簪子重新戴回发髻,冰凉的触感再次传来,但这一次,却仿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微小凸点的触感,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心中却已翻江倒海,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这枚看似普通的墨玉簪,恐怕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它会不会也像母亲那个藏着父亲密信的首饰匣一样,内藏乾坤?会不会与柳家之事有关?甚至……与那神秘的黑衣人、那枚诡异的铁牌,以及当前这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朝局有关?
这个发现让她坐立难安,仿佛在怀中揣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又像是在黑暗的迷宫中,终于摸到了一扇可能通向出口,也可能通向更深处陷阱的门的轮廓。她迫切地想找李越问个清楚,那股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但残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泉水,瞬间浇熄了这危险的念头。李越对此事的态度暧昧不明,若这簪子真涉及什么连他都觉得棘手的重大机密,她贸然询问,不仅可能得不到答案,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他心生戒备,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她无法承受的危险。她需要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不引人注目的时机,旁敲侧击地试探。
机会,在一种微妙的默契中,很快来临。
这天晚上,李越回府比平日稍早些,眉宇间带着一丝连日操劳积累下的、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灰色眼眸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一切伪饰,直抵人心深处。他照例先去看过澈儿,小家伙已经睡熟,呼吸均匀绵长,小嘴微微嘟着,模样恬静可爱。李越在床边站了片刻,只是静静地看着,冷硬的侧脸在跳动的烛光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然后,他便来到了花厅,在那张他惯常坐的、铺着深色锦垫的梨花木椅上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闭目养神,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未解的难题,又像是在权衡某个重大的决断。
柳黛烟亲手沏了杯浓度适中的安神茶——是她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发现他似乎更能接受的淡雅口味,轻轻走到他身边,将温热的白瓷茶盏放在他手边的紫檀木案几上。细微的瓷器与木面接触的声响,让李越倏然睁开眼,目光如电,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本能的警惕,待看清是她,眼中的锐利才稍稍敛去,化作一片深沉的、几乎与窗外夜色融为一体的疲惫。
“王爷近日操劳,脸色不佳,还请多保重身体。”柳黛烟轻声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苏婉晴”的温顺与关切,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无妨。”李越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温热微苦的茶液滑入喉咙,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缓缓道,声音因疲惫而略显低哑:“你近日……似乎有些不同。”
柳黛烟心中一跳,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抵着掌心。他果然察觉到了!她这些日子刻意表现出来的“振作”和“警醒”,并没有完全瞒过他。面上,她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苦涩与坚韧,垂下眼帘,声音轻而清晰:“经历这许多事,眼睁睁看着澈儿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若再浑浑噩噩,只知恐惧逃避,岂不是辜负了王爷的庇护,也枉为人母?”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澄澈而带着一丝哀戚,望向他,“只盼自己能更警醒些,不再给王爷添麻烦。若能……若能对查明柳家旧案稍有助益,便是粉身碎骨,亦是心甘情愿。”她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她自身行为变化的合理性(源于母爱和恐惧),也巧妙地将最终动机引向了为家族昭雪的方向,这是李越能够理解,甚至可能乐见其成的。
李越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要看到她心底最深处,衡量她话语中每一个字的真假。他没有立刻接话,花厅内一时陷入了寂静,只听得见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远远传来的、巡夜玄甲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这寂静带着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柳黛烟的心头。良久,他才移开目光,转而望向跳动的烛芯,语气平淡地提起另一件事:“柳府那边的挖掘,有了新进展。”
柳黛烟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所有的杂念瞬间被这个消息驱散,她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如何?”
“书房下的确有一处隐秘的地窖入口,规模似乎比预想的要大些。”李越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但每个字都敲在柳黛烟的心上,“但被坍塌的主梁和夯实的瓦砾封死,清理需要时间,而且不能动用大型工具,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和……”他顿了顿,那个词带着冰冷的寒意吐出,“……可能的破坏。”
地窖!果然有!父亲真的留下了后手!柳黛烟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她强行忍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让她保持清醒。“那……可有发现什么?入口处可有损坏?”她急切地追问,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期待与恐惧。
“暂时还没有具体发现。入口被堵得很死,尚未清理到内部。”李越的目光转回她脸上,似乎在她强自镇定的表情上停留了一瞬,“不过,这至少证明,柳伯父为人谨慎,确实可能留有后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确认事实的沉稳,也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希望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簇火苗,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柳黛烟按捺住激动得几乎要颤抖的心情,知道此刻不是详细追问挖掘细节的时候,福伯自然会随时通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然而,墨玉簪的秘密如同芒刺在背,让她无法安心。她犹豫了片刻,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抚了抚发间那支墨玉簪的簪身,尤其是簪头那颗珠子的位置,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女子整理鬓发时的习惯性动作。
她状似随意,仿佛刚刚想起般问道:“王爷赏的这支簪子很是别致,民女甚是喜爱。日日戴着,觉得心神都宁静了许多。”她微微侧首,让簪子在烛光下流转出幽邃的光泽,“尤其是这簪头的珠子,日光下细看,里面仿佛有云气流动,煞是神奇,不知是何等宝物?竟有如此异象?民女见识浅薄,心中好奇得紧。”
李越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再次精准地落在那支墨玉簪上,尤其是在簪头那颗墨珠上,停留了不止一瞬。柳黛烟全身的感官都在那一刻绷紧到了极致,她清晰地看到,他灰色深邃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虽然那变化极其细微,快得如同错觉,但落在一直紧盯着他反应的柳黛烟眼中,却无异于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他端着茶盏的手指,似乎也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些许,指节泛出用力的白。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张力骤然弥漫开来,将花厅内的寂静渲染得格外粘稠和压抑。
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几秒钟,对柳黛烟而言却漫长得如同在冰火中煎熬。她的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耳膜,几乎要掩盖住一切声音。然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却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慎重的权衡:
“此簪名唤‘凝心’,据当年进贡的使臣说,取自极北苦寒之地,万丈冰层下的一种罕见墨玉,质地特殊,有安定心神之效。”他的解释与之前并无二致,但语速似乎慢了些许,“这珠子……是玉髓之心,乃整块墨玉最精华所在,确有些奇异,内蕴灵秀,故有流光。”他补充了“玉髓之心”这个细节,听起来合情合理,仿佛在解释那“云气”的成因。
但是!他完全回避了那个“凸点”!对于她隐含的、关于“机关”或“特殊之处”的试探,他没有给出任何超出“玉石天然异象”范畴的回答。而且,他那一瞬间的迟疑和骤然锐利起来的审视目光,绝骗不了人!
他在隐瞒什么!他肯定知道这簪子不止于此!
“原来竟是如此稀世的宝物,果然非同凡响。”柳黛烟适时地垂下眼眸,浓密的长睫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波澜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更加直接的追问。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谦卑,“如此贵重之物,民女受之有愧,日后定当更加小心珍藏。”
“既给了你,便好生收着。”李越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异常真的只是烛光跳动造成的错觉。他放下茶盏,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压迫感十足的影子,似乎将整个花厅的光线都吸走了大半。“夜深了,歇息吧。”
他没有再看那簪子一眼,也没有再看她,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花厅。然而,柳黛烟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离开的步伐,比来时似乎快了几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对话的意味。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门外,柳黛烟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缓缓地坐回椅中,后背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被秋夜的凉风一吹,带来一阵战栗。她指尖无意识地紧紧缠绕着衣带,直到骨节泛白。
李越的反应,几乎从侧面证实了她的猜测!这支墨玉凝心簪,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很可能与当前紧张的局势、与柳家的旧案、甚至与先帝和朝堂大局息息相关!否则,以他的性格和城府,绝不会在她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面前,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异常。
她再次取下簪子,走到灯下,凑到最近处,就着跳跃的烛火,反复观看、摩挲。那个微小的凸点依旧静静地存在那里,像一只沉默的、窥视着一切的眼睛,又像是一把尘封的、等待正确钥匙来开启的锁。
这到底是一个开启什么的机关?连接着某个隐藏的空间?还是记录着某种信息的载体?如果是机关,该如何开启?需要特定的手法、特定的顺序,还是……特定的条件,比如某种温度、某种光线,或者……某种血脉?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墨玉簪在灯下流转着幽邃的浮光,那光芒冰冷而神秘,仿佛照见了一段被重重迷雾封锁的、波澜壮阔的旧梦。而梦的尽头,等待她的,是足以颠覆一切、为柳家昭雪的惊人真相,还是更加扑朔迷离、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的深渊迷局?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父亲可能留下的地窖线索,与手中这支神秘的墨玉簪,如同两条隐约显现的路径,指向同一个未知的、危险却又充满希望的方向。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沿着这若有若无的线索,一步步走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窗外,秋夜深浓,寒星寥落,仿佛无数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府邸之中,暗流汹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