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女子。
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烂不堪,勉强蔽体,沾满了黑灰和凝固的暗色血块。长发纠结披散,遮住了大半面容,露出的下颌线条紧绷,毫无血色。她的一条手臂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已经折断。
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爬出来后便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动着身体痛苦的痉挛,嘴角溢出带着黑沫的鲜血。
然而,当她缓缓抬起头,拨开眼前纠结的发丝,露出一双眼睛时,所有龙骧卫,包括吴远亮,都再次愣住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疲惫到了极致,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瞳孔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涣散。但就在那涣散的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到极致的……求生欲。如同雪原上濒死的孤狼,即便浑身破碎,也要用最后的目光从猎物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更让人注意的是,她破烂的衣衫残片上,隐约可见一些早已被污血和灰烬掩盖的、属于宫廷女官的纹饰。
她是宫里的人?爆炸之时,她就在附近?怎么可能活下来?!
那女官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先是茫然地扫过吴远亮等人,扫过这片绝对的死地,最后……落在了那具怪异骸骨下,那个奄奄一息的婴儿身上。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在她眼中闪过——有震惊,有恐惧,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她无视了指向她的刀枪,无视了自身的重伤,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支撑着地面,竟然挣扎着,一点点地……朝着婴儿的方向爬了过去。
“站住!”一名龙骧卫厉声喝道,刀锋向前递了半分。
女官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吴远亮,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不能死。”
吴远亮独眼微眯,铁枪依旧指着她,声音冰冷:“你是谁?这婴儿又是谁?”
女官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似乎说话都耗费着她巨大的力气,但她还是断断续续地、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
“青鸾……殿……掌事……女官……婉荷……”
“此子……乃……先帝……血脉……”
先帝血脉?!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众人耳边!
先帝萧宸煜的子嗣?怎么可能?!陛下从未提及!而且先帝……那样疯狂的存在,怎会……
婉荷似乎看出了他们的怀疑,惨然一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冷宫……秘辛……不足为……外道……”
“……其母……已殁……于那夜……”
“……吾受其母……临终所托……拼死……带他……逃出……”
“……若非……这‘厌骸’……以身为盾……抵挡……第一波……冲击……吾等……早已……”
她的目光投向那具护住婴儿的怪异骸骨,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恐惧与敬畏。
厌骸?那是什么?先帝的秘密造物?
信息量巨大,冲击着吴远亮本就疲惫不堪的神经。他死死盯着婉荷的眼睛,试图分辨真假。那女官的眼神虽然虚弱,却异常坦荡,带着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麻木与坚持。
若她所言为真……这婴儿,竟是先帝唯一的后裔?是陛下在这世上……仅存的血亲?
那他眉心的诡异纹路,那冰冷的意念……
吴远亮的目光再次落回婴儿身上,心中的杀意与疑虑并未完全消散,却沉重了许多。
杀?若真是先帝血脉,陛下已逝,此子便是大梁皇室最后的苗裔……哪怕其来历诡异,身负不祥。
不杀?这婴儿明显异常,与深渊牵扯过深,留着他,是福是祸?在这朝不保夕的末世,他们有能力护住这样一个“麻烦”吗?
就在他犹豫之际,婉荷仿佛用尽了最后力气,猛地向前一扑,用身体护在了婴儿之前,抬起头,那双冰冷求生的眼睛死死盯着吴远亮,嘶声道:
“将军……既受……陛下……‘死战’之诏……”
“……陛下……已为……山河……烬此残躯……”
“……此子……便是……陛下……身后……所遗!”
“……护住他……便是……护住……大梁……最后……一点……名分……一点……希望!”
“……否则……将军……他日……九泉之下……何以……面见……先帝……与……陛下?!”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吴远亮身躯剧震,独眼之中,挣扎、痛苦、责任、怀疑……疯狂交织。
他看向那深不见底的天坑,看向陛下消失的方向,最终,目光落回那婴儿眉心刺目的暗红纹路上。
许久,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放下了手中的铁枪。
铁枪顿地,发出一声闷响,如同敲定了某种沉重的命运。
“带上他。”吴远亮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她。走。”
残存的龙骧卫面面相觑,最终沉默地执行命令。有人小心翼翼地用残存的布料包裹起那个诡异的婴儿,有人搀扶起几乎无法动弹的女官婉荷。
队伍再次变得沉默,气氛却更加凝重。
他们离开了天坑边缘,向着更加荒芜、更加未知的旷野深处走去。
背后,是巨大的、如同世界伤疤般的深渊。
前方,是弥漫着辐射尘与死亡气息的、绝望的荒原。
吴远亮走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逐渐远去的天坑。
陛下,您留下的这条路……比死更难走。
但他握紧了铁枪,转回身,步伐蹒跚却坚定。
无论那婴儿是希望还是灾厄,无论前路是何等绝境。
死战之诏犹在耳。
龙骧之骨……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