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钰的气息,断绝了。
那一声“诗窈”破碎的气音,如同最后一片坠入寒潭的枯叶,带走了帝王眼中所有的光亮与温度。他染血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苍白的面容凝固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与不甘,胸膛再无半分起伏。冰冷的死寂,如同无形的寒霜,瞬间冻结了担架周围所有的空气。
“陛下——!!!”
吴远亮泣血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的哀嚎,他魁梧的身躯剧烈颤抖,布满血污和泪痕的脸庞因极致的悲痛而扭曲。他猛地扑倒在担架旁,颤抖的手指死死抓住萧明钰冰冷染血的衣襟,仿佛想将那流逝的生命重新拽回这破碎的躯壳。触手处,唯有刺骨的冰凉和死寂。
“陛下……陛下啊……” 院正太医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喃喃自语,如同失了魂魄。礼部尚书早已昏厥不醒,被侍卫七手八脚地抬到一旁。兵部侍郎背靠着残破冰冷的宫柱,脸色灰败如金纸,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具再无声息的帝王之躯,仿佛整个世界的支柱都在眼前轰然崩塌。绝望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比方才滔天的洪水更加令人窒息。大梁的天……真的塌了!
“不!陛下不会死!陛下!” 吴远亮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爆发出近乎疯狂的执拗光芒,他对着呆若木鸡的太医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救他!用你们的药!用你们的针!救陛下!救帝师!救啊——!” 他指着旁边担架上同样气息微弱、如同精致琉璃人偶般的柳诗窈。
太医们被这绝望的咆哮惊醒,连滚带爬地再次涌上。无数金针闪烁着寒芒刺入萧明钰周身大穴,最珍贵的吊命参丹被捏碎混着温水试图灌入他冰冷的唇齿,甚至有太医颤抖着割开自己的手腕,试图以血引血……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那具承载着帝国希望的躯壳,如同一座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生机的火山,冰冷、沉寂。金针刺入毫无反应,药汁从嘴角溢出,混着暗金色的污血,滴落在冰冷的金砖上。探入他体内的真气如同石沉大海,被那盘踞在经脉骨髓深处、冰冷污秽的死寂之力瞬间吞噬、同化。
“将军……龙魂……彻底散了……心脉……被污秽之力……完全侵蚀断绝……这……这是真正的……魂飞魄散……非药石……非人力可及啊……” 院正太医老泪纵横,声音嘶哑绝望,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吴远亮心头。
吴远亮身体猛地一晃,一口逆血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他缓缓松开抓住萧明钰衣襟的手,那双手,沾满了帝王的血,此刻却只能无力地垂下。他踉跄着,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单膝重重跪倒在担架旁冰冷的碎石地上,染血的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地面,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颤抖。
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心碎。
死寂笼罩。只有远处洪水退去后浑浊水流冲刷废墟的呜咽,和伤者压抑的呻吟,如同末日的背景音。
然而!
就在这万籁俱寂、绝望彻底吞噬人心的深渊!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带着难以言喻玄奥韵律的……嗡鸣!
自萧明钰染血的胸膛之上,那卷黯淡无光、沾染了暗金污血的山河社稷图残卷……骤然……亮起!
不再是之前引动龙脉、镇压洪水时那煌煌浩大的玄黄神光!而是一点!仅仅只有米粒大小!却纯粹、凝练到极致!如同开天辟地时遗落的第一缕混沌之光!
这点微光出现的刹那,整个皇宫废墟上空残留的、混乱驳杂的能量乱流——无论是溃散的龙气、残留的污秽、还是生灵逸散的恐惧绝望——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抚平、梳理!一种难以形容的、源自世界本源的厚重与秩序感,如同沉睡的古神苏醒时悠长的呼吸,无声地……弥漫开来!
这变化极其细微,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惊醒了沉浸在悲痛中的所有人!
吴远亮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点微光,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更惊人的变化随之发生!
萧明钰那具冰冷死寂的“尸体”周围,空间仿佛变得粘稠而沉重!太庙废墟深处,那被强行引爆、此刻依旧狂暴肆虐的龙脉地气余波,如同受到了某种至高无上的召唤,竟开始缓缓汇聚!一丝丝、一缕缕肉眼可见的、如同液态黄金般的精纯地脉之气,穿透了废墟的阻隔,无视了空间的限制,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这些液态黄金般的地气,并未直接注入萧明钰的身体,而是如同最温柔的丝线,一层层、一圈圈地……将他整个人……缓缓包裹!形成了一个直径约丈许、散发着柔和而厚重金光的……巨大光茧!
光茧形成的瞬间,萧明钰体内那疯狂肆虐、湮灭生机的污秽死寂之力,如同遇到了真正的天敌克星,发出了无声的尖啸!污秽的黑气被死死压制在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之内,再也无法向外侵蚀分毫!光茧表面,隐隐浮现出山川河流、社稷万民的虚影流转,仿佛一个微缩的天地,在守护着其中的核心。
“这……这是……” 吴远亮瞳孔骤缩,巨大的震惊压过了悲痛!他猛地看向旁边柳诗窈的担架!
几乎在光茧成型的同一刹那!
柳诗窈担架上,那卷安静躺在她手边的山河社稷图残卷,仿佛与萧明钰胸口的光点产生了共鸣!图卷之上,同样亮起了一点细微却纯粹的光芒!
紧接着!
柳诗窈那苍白如雪、毫无生气的身体,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竟缓缓……悬浮而起!她眉心那枚黯淡的暗金封印符文,在这一刻,边缘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嗡——!”
山河社稷图残卷光芒一闪!一股难以抗拒的、柔和却浩瀚的吸力瞬间笼罩了柳诗窈悬浮的身体!
刷!
光芒一闪而逝!
柳诗窈的身影……连同那卷山河社稷图……竟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帝师——!” 吴远亮失声惊呼,猛地扑过去,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柳诗窈方才躺卧的地方,只留下几缕赤色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山河社稷图内。
这里并非想象中图卷的二维世界,而是一片无垠的、光怪陆离的混沌虚空。
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只有无数道或明或暗、或粗或细的玄黄色光流在虚空中缓缓流淌、交织。这些光流,便是大梁万里山河地脉龙气的抽象显化,是社稷万民信仰的凝聚,是构成这幅神图最本源的秩序法则。
柳诗窈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的微弱火星,在这片混沌虚空中无助地漂浮、沉沦。污神意志的强行降临与退去,几乎彻底撕碎了她的神魂。此刻的她,只剩下一缕极其微弱的真灵,被一股源自山河社稷图本身的、温和而厚重的力量勉强维系着,没有彻底消散。
冰冷。无边的冰冷与死寂包裹着她。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任何存在,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想要就此沉眠的渴望。父亲战死时染血的铠甲、冷宫枯井中刺骨的黑暗、归墟海底污秽的低语、烽燧石堡下将士绝望的嘶吼、还有……萧明钰那双赤金瞳孔深处,最后望向她时,那刻骨铭心的痛楚与绝望……无数破碎的画面在她这缕真灵周围旋转、拉扯,如同要将她拖入永恒的沉沦。
“睡吧……归于……永恒的……宁静……”
“混乱……才是……归宿……”
污秽本源残留的冰冷呓语,如同跗骨之蛆,在她意识的最边缘低吟,充满了诱惑与侵蚀。
柳诗窈这缕真灵微微颤抖着,如同暴风雨中的萤火,光芒越发黯淡。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湮灭一切感知。沉眠……似乎真的是最好的解脱……
就在这时!
“嗡——!”
一点极其纯粹、无比凝练的玄黄光芒,如同划破永夜的流星,骤然穿透了混沌的虚空,精准无比地……降临在柳诗窈那缕即将熄灭的真灵旁边!
这光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厚重、温暖、承载万物……更蕴含着一种……让她灵魂深处都为之悸动的、源自血脉的……牵引!
这光芒出现的瞬间,周围那些试图拉扯她沉沦的破碎画面和冰冷呓语,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被驱散、净化!
柳诗窈那缕微弱的真灵猛地一颤!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悸动,如同沉眠的火山被星火点燃,极其微弱地……苏醒了一丝!
她“看”向了那点光芒。
光芒的核心,并非实体,而是一道极其虚幻、近乎透明的……身影轮廓。
玄黑龙袍,身姿挺拔,面容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顶天立地的帝王威仪。正是萧明钰!或者说,是萧明钰最后一丝烙印在山河社稷图中、与龙脉地气相融的……帝王意志残影!
这道虚幻的帝王残影,缓缓抬起同样虚幻的手臂,指向混沌虚空的深处。没有声音,只有一道纯粹而坚定的意念,如同烙印般传入柳诗窈即将沉沦的真灵:
“山河……在……”
“汝……不可……弃……”
嗡!
这道意念如同惊雷,在柳诗窈真灵深处炸响!那沉沦的疲惫感被强行驱散了一丝!父亲临终托付血诏时沉重的眼神、十万将士埋骨黄沙的悲壮、还有萧明钰在登基大典上那句染血的誓言——“这万里山河的聘礼,你收也得收,不收——朕便血洗这天下,为你陪葬!” ……一幕幕,如同被点燃的烽燧,在她真灵中轰然亮起!
不!
不能放弃!
这山河,这万民,还有……他!
真灵深处,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意志,如同被巨石压住的幼苗,开始……顽强地……向上挣扎!那点守护在她真灵旁的玄黄光芒,似乎感应到了这丝挣扎,光芒瞬间变得明亮而柔和,如同温暖的港湾,将她的真灵轻轻包裹、温养。
柳诗窈的意志,开始在这片混沌的社稷空间内,与污秽残留的侵蚀,与沉沦的疲惫,进行着无声而凶险的拉锯。
帝都北门,镇岳门。
昔日巍峨雄壮的巨门,此刻伤痕累累。巨大的门楼在之前的剧烈地震中坍塌了半边,碎裂的砖石和扭曲的梁木堆积如山。原本高达数十丈的城墙,如同被巨兽啃噬过,多处出现触目惊心的巨大豁口和深深的裂痕,全靠士兵和民夫用巨木、沙袋和一切能找到的东西临时加固、堵塞。城墙之上,一片狼藉,折断的兵器、碎裂的盾牌、凝固发黑的血迹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还有洪水退去后淤泥的腥气。
侥幸未被洪水冲垮的城墙上,此刻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残存的龙骧卫、京畿卫戍军、甚至许多自发拿起武器的青壮百姓,人人带伤,个个面色疲惫惊恐,却又强撑着,死死握紧手中卷刃的刀枪、崩口的斧头,或是临时削尖的木棍。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都死死盯着北方!
地平线上,烟尘冲天!
起初是如同闷雷滚动的声音,沉闷而压抑,敲打着每一个守城者的心脏。接着,那烟尘越来越近,越来越浓,遮天蔽日!大地开始震动,脚下的城墙碎石簌簌落下。
终于!
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撞破了烟尘的帷幕!无边无际的骑兵!清一色的黑色重甲,覆盖着狰狞的狼首面甲,坐下是同样披着重甲、体型异常高大的凶戾战狼!旌旗如林,上面绣着滴血的狰狞狼头,在风中猎猎狂舞!刀枪如林,反射着阴沉的天空投下的惨淡光芒,汇聚成一片死亡的金属寒潮!
戎狄王庭最精锐的——血狼重骑!如同毁灭的潮汐,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朝着残破的帝都城墙……汹涌扑来!铁蹄踏碎大地,声浪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城墙之上所有的声音!
“戎……戎狄蛮子!”
“是血狼骑!完了……全完了……”
“这么多……我们挡不住!根本挡不住啊!”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城墙上蔓延!一些新征召的民壮双腿发软,脸色惨白如纸,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武器。就连一些经历过战阵的老兵,看着那无边无际、装备精良、散发着冲天杀气的黑色洪流,眼中也充满了绝望。
“慌什么!”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城头炸响!
身披残破玄甲、如同血人般的吴远亮,如同一尊铁塔般屹立在最前方的垛口!他手中陌刀拄地,刀身早已卷刃崩口,布满暗红的血痂。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扫过周围面露惧色的士兵,声音带着泣血的嘶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看看你们身后!看看我们的家!我们的父母妻儿!洪水没能淹死我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群狼崽子冲进来,把我们的家踩成烂泥,把我们的亲人变成奴隶和刀下亡魂吗?!”
他猛地一指北方那滚滚而来的黑色洪流,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戎狄铁蹄的轰鸣中硬生生撕开一道缝隙:
“陛下!为了护住这座城!为了护住我们!燃尽了帝血!耗尽了龙魂!连帝师大人也……也生死未卜!陛下和帝师用命给我们换来的喘息之机,不是让我们在这里发抖等死的!”
“是爷们的!就给我把刀握紧了!把牙咬碎了!今天!就算死!也要用我们的尸体!用我们的血!在这城墙上给这群畜生筑起一道血肉长城!让他们知道——”
吴远亮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雄狮的绝命咆哮,响彻整个镇岳门:
“大梁的汉子!骨头是硬的!血是烫的!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短暂的死寂后,如同压抑的火山骤然爆发!吴远亮身后,那些跟随他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残存玄甲军老卒,第一个发出泣血的狂吼!他们挥舞着残破的兵器,眼中再无恐惧,只剩下死战到底的疯狂!
这吼声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城墙上所有守军残存的血性!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跟这群畜生拼了——!”
恐惧被更原始的愤怒和守护的决绝取代!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民壮们挺起了胸膛,眼中燃烧着同归于尽的火焰!无数道目光死死锁定了那越来越近的黑色死亡浪潮!
“弓箭手——上弦!” 吴远亮声嘶力竭地怒吼,他猛地拔起陌刀,刀锋直指前方,“床弩!投石机!给我瞄准了——放!!!”
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撕裂了空气!
崩!崩!崩!
巨大的床弩发出令人牙酸的绞弦声,手臂粗细、带着倒刺的恐怖弩矢如同黑色的闪电,撕裂空气,狠狠射向冲在最前方的戎狄骑阵!
轰!轰!轰!
临时修复的投石机发出怒吼,燃烧着猛火油的巨石如同坠落的流星,拖着长长的黑烟,狠狠砸向密集的骑兵洪流!
咻咻咻——!
密集如飞蝗般的箭雨,从城墙上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