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如同亿万根冰针扎入骨髓,带着一种粘稠的甜腻,包裹着每一寸感知。黑暗不再是纯粹的虚无,而是凝固的、沉重的胶质,拉扯着意识向下沉沦,坠向无光的深渊。记忆的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沉沦的边缘反复灼烫——冲天的火光、冰冷的湖水、被捂住嘴的哭喊、湮灭的枯爪…每一次灼烫都带来撕裂灵魂的剧痛,却又在即将触及真相的瞬间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拖回更深的黑暗。
沉下去…就这样…沉下去…
一个充满诱惑的、如同母亲般温柔的低语在意识深处响起,安抚着所有的痛苦与挣扎。那甜腻腐朽的香气仿佛化作了实质的棉被,温柔地覆盖上来。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
滴答…
一滴冰冷的水珠,毫无征兆地落在眉心。
冰冷!真实到刺骨的冰冷!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瞬间穿透了那层甜腻的麻痹!
萧景珏(阿丑)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微微泛黄的素色帐顶。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草药清苦、干净皂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陈旧书籍的气息。窗棂外透进朦胧的天光,雨丝敲打着屋檐,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躺在柳诗窈房间那张小小的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薄被,伤口被重新仔细包扎过,传来绵密的痒意和酸软,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死意和灼烧感已经消失无踪。身体依旧沉重,如同灌满了铅,却不再有那种被无形丝线束缚的滞涩感。
回来了?从那个冰冷粘稠、充满诡异甜香的黑暗深渊…回到了这个小小的、带着烟火气的房间?
他茫然地转动眼珠。房间里很安静。临窗的木桌旁,柳诗窈正背对着他坐着。她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细棉布裙,头发松松挽着,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颈项。她低着头,手中似乎拿着针线,正在专注地绣着什么。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单薄的侧影,带着一种奇异的宁静。
一切都和他昏迷前…不,和他被柳诗窈从河边捡回来时那么相似。仿佛水月祠废墟的恐怖战斗,镜花水月阁那冰冷诡异的殿堂和撕裂灵魂的记忆洪流,都只是一场漫长而混乱的噩梦。
真的是…梦吗?
脊柱深处那点微弱的灼热搏动依旧存在,虽然极其微弱,却顽强而清晰。胸前那枚玄穹血冕印记一片沉寂冰冷,如同最普通的胎记。但当他尝试回忆“梦境”中的那些碎片——大火、冷雨、湖水、哭喊…一股尖锐的刺痛立刻攫住了他的头颅,仿佛有无数钢针在颅内攒刺!
空!白!
除了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感,具体的画面再次被强行抹去,只留下令人心悸的茫然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悲伤。他本能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绣架前的柳诗窈似乎被这细微的声响惊动。她捻针的手指猛地一顿,针尖悬停在绣绷之上。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当她的脸完全转过来,目光落在萧景珏身上时,萧景珏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依旧清澈,如同江南的雨洗过的天空。但此刻,那清澈的眼底深处,却翻涌着一种萧景珏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暗流!震惊、困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埋的、如同被唤醒的、沉睡万古的哀伤与痛楚!那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温婉的关切或冰冷的审视,更像是一个在茫茫人海中突然看到了失散多年、却又不敢相认的故人!
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紧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握着绣花针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阿丑…你醒了?”柳诗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温软,却掩饰不住那眼底深处的惊涛骇浪。
“阿窈…姐姐?”萧景珏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茫然和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他看着柳诗窈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心底那巨大的悲伤仿佛找到了一个模糊的宣泄口,却又被那剧烈的头痛死死堵住。“我…我好像…做了很可怕的梦…可是…我记不清了…”他痛苦地皱紧眉头,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上的薄被。
“梦…”柳诗窈低声重复着这个字,眼神闪烁了一下。她放下手中的绣绷和针线,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她走到床边,像往常一样伸手探向萧景珏的额头。指尖依旧微凉,但这一次,在触及他皮肤的刹那,萧景珏却感到一股极其隐晦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隔着冰冷的镜面与沸腾的髓液,在彼此的灵魂深处,同时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共鸣与…痛楚!
柳诗窈的手指如同被烫到般,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她飞快地收回手,脸上迅速堆叠起温婉的笑意,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烧退了就好。噩梦而已,醒了就没事了。饿了吧?姐姐去给你拿点吃的。”她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背影带着一丝仓皇。
房间里只剩下萧景珏一人。他茫然地看着柳诗窈消失的门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那枚冰冷的印记。刚才那一瞬间的悸动…还有阿窈姐姐眼中那翻涌的复杂情绪…绝不是错觉!
那个冰冷粘稠的黑暗深渊…那些撕心裂肺的记忆碎片…真的只是梦吗?
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床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临窗的木桌。柳诗窈刚才放下的绣绷就放在那里。
绣绷上,绷着一块素色的绸缎。上面绣的图案…不再是狰狞的异兽,也不是花鸟鱼虫。
而是一双眼睛。
一双在泥污中抬起、充满了绝望、悲伤与无尽哀凉的眼睛!那眼神…那眉眼间的轮廓…竟与柳诗窈有七八分相似!更让萧景珏灵魂剧震的是,这双眼睛…他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在那些被撕裂的、模糊的梦境碎片里!在冰冷的雨夜…在无尽的绝望中…
轰!
一股比之前更加剧烈的头痛猛地袭来!伴随着头痛的,是心脏被一只冰冷大手狠狠攥住的窒息感!他痛苦地抱住头,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渗出血丝。破碎的光影在眼前疯狂闪烁:冰冷的雨点…泥泞的地面…无数砸来的秽物…还有那双…那双在绝望中抬起的、悲伤的眼睛…
“呃啊…”压抑的痛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柳诗窈靠在紧闭的房门外,冰冷的木门抵着她的后背。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脸色惨白如纸。她紧紧攥着自己的左手,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带血的月牙痕。
那双眼睛…绣绷上那双绝望悲伤的眼睛…还有阿丑醒来时那茫然痛苦的神情…镜花水月阁中那焚尽残魂的玄鸟一击…以及髓液深处被强行撕裂的记忆洪流里闪过的、属于她自己的、冰冷雨夜中的画面…
所有的碎片,如同被无形的手强行拼凑在一起!
“灾星!”“打死她!打死这个不祥的祸水!”
冰冷的石块砸在蜷缩的身体上…雨水混合着泥水滑落…那双抬起、看向某个方向的、充满了绝望悲伤的眼睛…是她自己!年幼的柳诗窈!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记忆里会有这些?!她不是镜花水月镇上采药绣花的孤女柳诗窈吗?!
巨大的混乱和认知的崩塌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意识!镜花水月髓的力量似乎在她身上也出现了某种松动!那些被尘封的、属于另一个身份、另一段人生的痛苦记忆,如同挣脱囚笼的猛兽,疯狂地撕咬着她的理智!
“不…不可能…”她无声地翕动嘴唇,身体因巨大的冲击而微微颤抖。她猛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那白皙纤细、却能瞬间洞穿血肉、冻结生机的手掌。这力量…这源自枯爪死域的、冰冷死寂的力量…真的是与生俱来的吗?
她下意识地探手入怀,紧紧握住了那面冰凉的菱花铜镜。镜面光滑,映不出任何倒影,却仿佛连接着深渊。昨夜镜花水月阁中的冰冷命令再次在意识中响起:“看好他…等待…最后的‘仪式’…”
仪式…枯爪之主降临的仪式…需要玄穹血冕作为钥匙…需要这个孩子作为祭品…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混乱和痛苦。她缓缓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空洞。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疑惑,在“镜花水月”那无形的枷锁和恐怖的威胁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再次覆盖上温婉顺从的假面,朝着灶间走去。
接下来的几天,镜花水月镇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之中。连绵的阴雨终于停了,天空却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让人喘不过气。镇子上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恐慌气息。
“疯了…又疯了!东街卖豆腐的老王,昨儿半夜用磨盘把自己婆娘砸成了肉泥!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枯爪大人’‘献上血肉’的鬼话!”
“河边的渔夫捞上来好几具浮尸,身上都爬满了黑色的、像水蛭一样的怪虫子!吓死人了!”
“镇口那棵几百年的老槐树…一夜之间全枯了!树皮剥落,树干里流出来的汁液…又腥又臭,还带着血丝!”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行人绝迹,连狗吠声都消失了。只有风声穿过空荡荡的街巷,发出呜咽般的悲鸣,更添几分阴森。
柳诗窈的小院仿佛成了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孤岛,却又被更深的寒意笼罩。她依旧每日给萧景珏煎药、喂食,动作轻柔,言语温软。但萧景珏能清晰地感觉到,阿窈姐姐变了。
她的眼神,大部分时候像蒙上了一层冰壳,空洞而疏离。只有在偶尔失神,或者替他擦拭额头时,指尖无意识地停留片刻时,那冰壳下才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挣扎与痛苦,快得如同错觉。她的话更少了,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对着那幅绣着绝望双眼的绣绷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绣针。
萧景珏的身体在缓慢恢复,力气一点点回来,伤口也在愈合。但记忆的迷雾依旧厚重。每一次试图回想,都只换来剧烈的头痛和一片更加混沌的黑暗。只有那巨大的悲伤和莫名的恐惧,如同影子般缠绕着他。他变得异常沉默,常常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或者…偷偷地、长久地注视着柳诗窈那沉默而冰冷的侧影。一种模糊的直觉告诉他,阿窈姐姐的沉默和冰冷,与他那无法触及的噩梦,有着某种深刻的联系。
这一日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黑夜提前降临。柳诗窈端着一碗药走进来。药汁的颜色比往日更深,气味也更加浓郁苦涩,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与镜花水月阁中那令人作呕的气息极其相似!
萧景珏看着那碗药,心头警兆陡生!脊柱深处那点微弱的灼热猛地一跳!他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身体,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抗拒。
柳诗窈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萧景珏眼中那纯粹的警惕,看着他下意识后缩的动作,端着药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脸上温婉的笑容有些僵硬:“阿丑,喝药了。这药…能让你更快好起来。”
“我…我不想喝…”萧景珏的声音带着颤抖,小脸煞白。那碗药散发的气息让他感到极度的不安和…恐惧!
“听话。”柳诗窈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她走上前,坐在床沿,药勺递到萧景珏唇边。“喝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