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江的浊浪在断崖下咆哮,卷起千堆污雪。铅灰色的天穹低垂,将镜花水月镇压得喘不过气。雨势稍歇,化作冰冷粘稠的湿气,缠绕着镇外孤峰上那座遗世独立的楼阁——镜花水月阁。
青瓦飞檐在阴云下泛着幽冷的光,朱漆凋零的门扉紧闭,如同巨兽沉默的口。孤峰陡峭,仅有一条狭窄、湿滑、布满青苔的石阶蜿蜒而上,隐没在半山腰的云雾里。这里远离镇上的烟火,只有凄厉的江风和呜咽的松涛。
柳诗窈背着阿丑,一步步踏在湿滑的石阶上。每一步都沉重异常,脚下的青苔被踩出深绿色的汁液,沾污了她靛蓝色的裙裾。阿丑小小的身体伏在她背上,冰冷而僵硬,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水月祠废墟中那燃尽一切的玄鸟一击,似乎也燃尽了他最后的生机,胸前的玄穹血冕印记彻底沉寂,冰冷如死铁,只有脊柱深处那点源自新生龙骨的微弱搏动,如同风中残烛,证明着这具小身体尚未彻底断绝。
她的后背清晰地感受到那点微弱的搏动,每一次微弱的震颤,都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怀中贴身放置的菱花铜镜,如同烧红的烙铁,散发着冰冷而焦灼的催促。铜镜深处那个冰冷怨毒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在她意识中回响:“带他…去‘那个地方’!用‘镜花水月’…锁住他!否则…你和这整个镇子…都要为他陪葬!!!”
代价…整个镇子…
柳诗窈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抬头望向云雾缭绕的峰顶楼阁,眼神幽深得如同古井寒潭,所有的挣扎与痛苦都被强行冻结,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脚下的石阶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踏下,都像是踩在自己残存的良心上。
终于,孤峰之巅。
镜花水月阁近在眼前。楼阁比远观更加破败孤寂。门楣上悬挂的匾额,“镜花水月”四个描金大字早已斑驳脱落,只剩下模糊的凹痕。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布满铜绿,门缝里透出腐朽的木头气息。阁楼周围环绕着残缺的汉白玉栏杆,缝隙里探出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没有守卫,没有活物,只有死寂。
柳诗窈放下阿丑,让他靠坐在冰冷的石柱旁。她走到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前,没有去推门环,而是伸出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细微、肉眼难辨的灰白气流,如同灵蛇般,沿着门板上几处不起眼的、雕刻着扭曲符文的节点,飞快地游走、点触。
嗡…咔哒…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从厚重的门板深处传来。紧接着,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如同被无形的手推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门后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腐朽木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甜腻的奇异香气扑面而来,令人头脑微微发晕。
柳诗窈深吸一口气,弯腰抱起阿丑冰冷的小身体,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踏入了那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砰!
身后的朱漆大门在她踏入的瞬间,无声无息地重新闭合,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与江风的呜咽。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柳诗窈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她仿佛对这绝对的黑暗无比熟悉,抱着阿丑,径直向前走去。脚下是冰冷光滑的地砖,空气里那股甜腻腐朽的气息越来越浓。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的视线在窥探,带着冰冷的审视和贪婪。
走了约莫十几步。
噗!噗!噗!
前方两侧,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两排幽绿色的灯火。那灯火并非烛火,而是一颗颗镶嵌在墙壁兽首铜灯里的、散发着幽冷磷光的珠子。绿莹莹的光芒勉强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一条宽阔、深邃、看不到尽头的廊道。廊道两侧的墙壁并非砖石,而是由无数块巨大的、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铜镜拼接而成!每一块铜镜都高达数丈,镜面并非平整,而是带着奇异的弧度与扭曲。幽绿的磷光映照在无数扭曲的镜面上,折射出千万道诡谲迷离、光怪陆离的光影!无数个柳诗窈抱着阿丑的身影在镜中扭曲、拉长、变形、重叠,仿佛踏入了一个由镜子构成的、没有出口的迷宫!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腐朽气息,正是从这些冰冷的镜面深处散发出来,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试图侵蚀闯入者的神智。
柳诗窈眼神冰冷,对这些扭曲的镜像视若无睹。她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依旧昏迷的阿丑,加快了脚步。她的身影在千万面扭曲的铜镜中穿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诡异涟漪。
不知在镜廊中穿行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圆形的殿堂出现在眼前。殿堂的穹顶极高,隐没在幽暗的绿光之中。支撑穹顶的是八根巨大的蟠龙石柱,龙身缠绕石柱,龙首狰狞,口衔幽绿的磷火珠,将整个殿堂笼罩在一片惨淡阴森的绿光之下。
殿堂的中央,并非神坛或祭台,而是一个巨大的、完全由晶莹剔透、却散发着刺骨寒气的“玄冰琉璃”砌筑而成的池子!池子呈完美的圆形,边缘雕刻着密密麻麻、古老而扭曲的符文,符文深处隐隐流动着暗红的光泽,如同凝固的血丝。池内并非清水,而是盛满了粘稠、透明、如同融化水晶般的奇异液体,散发着更加浓郁的、令人心神恍惚的甜腻香气——镜花水月髓!
池子正上方,穹顶的中心,悬挂着一面巨大的、边缘镶嵌着无数扭曲异兽头颅浮雕的青铜古镜!镜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裂痕深处,仿佛有粘稠的暗红液体在缓缓流动、汇聚。一股庞大、冰冷、充满了混乱与窥伺欲念的意志,如同实质的压迫,从那布满裂痕的青铜古镜中弥漫出来,笼罩着整个冰池殿堂!
这便是“镜花水月”的核心!枯爪死域在此界扭曲现实、编织囚笼的节点!
柳诗窈抱着阿丑,站在冰池边缘。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裸露的肌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怀中阿丑的身体似乎在这极致的寒气刺激下,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脊柱深处那点微弱的搏动似乎加快了一丝。
“终于…来了…”一个宏大、冰冷、充满了混乱回音的声音,如同无数个声音叠加在一起,从穹顶那面布满裂痕的青铜古镜中隆隆响起,在整个冰池殿堂中回荡,“把他…放进去…锁住那不安分的玄鸟余烬…让他的记忆…永远沉沦在镜花水月的幻梦之中…”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重锤敲打在柳诗窈的心头。她甚至能感觉到怀中铜镜传来的、更加焦灼冰冷的催促。
柳诗窈的身体僵硬如铁。她低头看着阿丑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在幽绿的光线下投下脆弱的阴影。水月祠废墟中,他胸前爆发出金红玄鸟虚影、带着焚尽诸邪的决绝撞向枯爪的景象,再次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闪现。那力量…那守护的意志…如此耀眼,如此…令人心悸。
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在她冰冷的眼底深处荡开。她抱着阿丑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
“犹豫…即是背叛…”青铜古镜中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刺骨的杀意!整个冰池殿堂的温度骤降!池中粘稠的镜花水月髓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沸腾的毒液!穹顶八根蟠龙石柱口衔的磷火珠幽光大盛,八道冰冷、充满恶意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聚焦在柳诗窈身上!同时,她怀中那面菱花铜镜猛地变得滚烫,一股撕裂灵魂的剧痛瞬间攫住了她!
“呃啊!”柳诗窈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起!那剧痛深入骨髓灵魂,仿佛要将她生生撕裂!这是警告!更是惩罚!
所有的挣扎与动摇,在这足以碾碎灵魂的剧痛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柳诗窈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涟漪彻底冻结、碎裂。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冰冷与麻木。
她不再犹豫,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阿丑冰冷的小身体,放入那粘稠、透明、散发着甜腻寒气的镜花水月髓中。
滋…
阿丑的身体接触到髓液的瞬间,髓液表面荡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那粘稠冰冷的液体仿佛拥有生命,立刻温柔地包裹上来,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将他缓缓托起,悬浮在池子中央。髓液中蕴含的奇异力量,开始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的皮肤,试图侵入他封闭的意识。
柳诗窈退后一步,站在冰池边缘。她的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中缓缓结印,指尖萦绕着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冰冷死寂的灰白气流。那气流不再是单纯的杀戮之力,更带着一种诡异的、编织虚幻的韵律。
“以镜为引,以髓为媒…”柳诗窈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殿堂中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如同念诵着古老的祭文,“…缚其魂,锁其忆,沉沦幻海,永堕迷津…镜花水月…开!”
随着她最后一个冰冷的音节落下!
嗡——!!!
穹顶之上,那面布满裂痕的青铜古镜猛地爆发出刺目的暗红血光!镜面上的蛛网裂痕如同活物般蠕动、延伸,裂痕深处流淌的暗红液体疯狂汇聚,在镜面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暗红漩涡!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混乱意志和窥探欲念,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降临!瞬间灌注到下方整个玄冰琉璃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