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瑶被诬陷妖妃,囚于凤仪宫。
冷宫夜半,她割破指尖,以血为引破除皇帝身上巫蛊。
殿外骤起狂风,烛火尽灭。
萧彻破门而入,却见皇帝眼神清明,直指太后心腹:
朕被魇镇三十载,今日方醒。
云瑶掌心凤凰虚影振翅欲飞。
宫墙之上,国师凝望星象低语:
凤星归位,九霄将倾。
夜色,浓得化不开,沉沉压在凤仪宫的琉璃瓦上。
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殿,此刻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只剩下廊下几盏孤零零的风灯,在初秋料峭的晚风中瑟瑟摇晃,投下鬼魅般扭曲、拉长的影子。那昏黄的光晕,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将这深宫的寂寥与森然映衬得愈发刺骨。
殿门紧闭,沉重的朱漆门扇如同两堵冰冷沉默的墙,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与窥探。门外,执戟而立的禁卫身影在灯影里若隐若现,铁甲摩擦的细微声响,是这死寂中唯一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律动。他们不再是守护的屏障,而是囚笼坚固的铁栅。
云瑶静静坐在内殿窗下的矮榻上。
白日里太后那淬了毒的厉声叱骂犹在耳畔盘旋——“妖妃祸国!蛊惑君心!其心可诛!”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心窝。那些或惊恐、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捆缚在耻辱的十字架上。她身上象征皇后尊荣的明黄凤袍,此刻却成了最沉重的枷锁,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微微侧过脸,望向窗外那片浓得令人心悸的黑暗。没有月,也没有星,只有压抑的、墨汁般的天幕。风穿过庭院里高大的古柏枝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如同无数冤魂在暗处啜泣。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微凉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全新的、极其微弱的生命。这个秘密,是她在这深不见底的寒潭里,唯一能感受到的一丝暖意,一丝支撑她挺直脊梁的力量。她不能让这未降世的孩子,还未睁眼就背负着“妖妃孽种”的污名。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男人。
萧彻。
他此刻在做什么?可曾听闻她被打入这囚笼?他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是否也看到了笼罩在父皇身上的、那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云瑶闭上眼,白日里乾元殿中那令人窒息的画面再次清晰浮现——
皇帝高踞龙椅之上,明黄的龙袍依旧威严,可那张本该睿智沉毅的脸,却蒙着一层灰败的死气。眼窝深陷,浑浊的瞳孔深处,时而掠过一丝孩童般的懵懂,时而又翻涌起野兽般的暴戾狂躁。他甚至认不出近在咫尺的太子萧彻,对着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咆哮着“乱臣贼子”,那嘶哑的、仿佛喉咙被砂纸磨砺过的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诡异。
更令她心头剧震的,是皇帝脖颈侧面,那片靠近耳后发际线、被龙袍立领勉强遮掩的皮肤上,一个极其隐晦的印记。形状扭曲,如同某种深植血肉的丑陋藤蔓,颜色是令人作呕的青黑,边缘隐隐透出腐败的暗红。那绝不是普通的疹子或胎记,它散发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灵魂深处都感到不安的阴冷气息。
巫蛊!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云瑶心头的迷雾。所有反常的线索——皇帝日渐昏聩暴戾的言行,对太后及其心腹言听计从的诡异转变,还有那日萧彻在废殿角落发现的、刻着诡异符文的破碎陶罐……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阴毒得令人发指的真相。
有人在用邪术魇镇天子!
一股冰冷的寒气沿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弥漫四肢百骸。恐惧如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汹涌、更灼热的愤怒!究竟是谁?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对九五之尊施此邪法,将大梁的帝王变成一具受人操控的傀儡?!
太后的脸,她那看似恭谨实则深藏不露的心腹太监总管高德胜的脸,还有那些依附于他们的朝臣们闪烁的眼神……一张张面孔在云瑶脑中飞速掠过。这深宫之中,早已布满了淬毒的蛛网,而她,不过是网中一只挣扎的飞蛾。
不!绝不能坐以待毙!
云瑶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迷茫和惊惧被凌厉的决绝彻底取代。她不能被困死在这里,她必须出去!必须找到证据,必须破除那该死的邪术!为了萧彻,为了这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更为了这风雨飘摇的大梁江山!
她霍然起身,动作带起一阵微风,拂动了矮榻旁小几上一盏孤灯的火苗。那微弱的火焰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在她苍白而坚定的面容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她开始在空旷而冰冷的殿内无声地踱步。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根雕梁画栋的廊柱,每一扇紧闭的雕花窗棂,每一寸铺着金砖的地面。这里是囚笼,但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战场。禁卫森严,硬闯是自寻死路。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暂时摆脱监视、悄然离开的缝隙!
殿内死寂,只有她轻软的绣鞋踩在金砖上发出的细微沙沙声,还有她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时间在无声的焦灼中一点点流逝。
“吱呀——”
一声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
云瑶脚步瞬间顿住,身体无声无息地滑入一根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的浓重阴影之中,屏住了呼吸,整个人仿佛融入了黑暗本身。
侧殿那扇原本紧闭的小门,被推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穿着普通宫女服饰的纤细身影,如同鬼魅般溜了进来。她动作极轻,脚步落在光滑的金砖上几乎没有声音,一双眼睛在昏暗中警惕地四处张望,闪烁着紧张与鬼祟的光芒。
云瑶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来了!太后的人,绝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
那宫女确认殿内无人察觉(她显然忽略了隐在暗处的云瑶),快步走向内殿中央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桌上摆放着茶具和几盘精致的点心。宫女迅速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她飞快地解开油纸,露出里面一小撮颜色诡异、近乎墨绿色的粉末,散发着淡淡的、令人闻之欲呕的腥甜气息。
她小心翼翼地将粉末倾倒进桌上的青玉茶壶中,又拿起旁边的银壶,将尚有余温的茶水注入,轻轻摇晃了几下。做完这一切,她脸上闪过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放松,随即又警惕地环顾四周,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就在她转身,后背完全暴露的刹那!
一道身影如潜伏已久的猎豹,自阴影中暴起!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云瑶没有发出任何呼喊,她的目标明确而精准——瞬间制伏!
宫女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将她所有即将出口的惊呼死死堵了回去!同时,一只冰冷的手如同铁钳,精准地扣住了她试图摸向腰间短匕的手腕,狠狠一扭!
“咔嚓!”清脆的骨裂声在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
宫女疼得浑身剧烈抽搐,眼珠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痛苦嘶鸣,却因咽喉被死死扼住,连一丝像样的惨叫都无法发出。
云瑶眼神冰冷如霜,没有丝毫怜悯。她拖着这瘫软的躯体,迅速退回到金柱后的阴影深处。宫女的身体像破麻袋般被掼在地上,剧痛和窒息让她蜷缩成一团,只剩下绝望的抽搐。
“说。”云瑶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直接抵在宫女的灵魂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威胁,“谁派你来的?下的什么毒?”
宫女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涕泪横流,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眼神充满哀求。
“不说?”云瑶的脚尖精准地踩在宫女那只刚刚被扭断的手腕上,缓缓施加压力。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惨嚎。宫女浑身筛糠般颤抖,几乎要昏死过去。
“太…太后……”宫女终于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是…是太后……让奴婢……送…送‘噬心散’……让您……悄无声息地……去……去……”她眼神涣散,剧烈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崩溃。
噬心散!云瑶瞳孔骤缩。这恶毒之物,中毒者起初只是心悸乏力,日渐衰弱,最终在看似“病逝”的表象下心脉枯竭而亡!太后果然狠毒,不仅要她死,还要她死得“名正言顺”,死得悄无声息!
“解药!”云瑶的声音更冷,脚尖的力量加重一分。
“没…没有解药……”宫女疼得直翻白眼,“高公公……只给了毒药……说……说事成之后……送奴婢出宫……”她彻底绝望了,知道自己已是弃子。
云瑶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她不再看地上如同烂泥般的宫女,目光扫过她身上的宫女服饰。一个念头瞬间成形。
她蹲下身,动作迅捷而冷静。剥下宫女的衣服,换到自己身上。那带着血腥和汗味的粗糙布料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不适,但此刻却是最有效的伪装。她将自己的皇后常服草草套在宫女身上,又将那宫女散乱的头发弄乱,遮掩住其痛苦扭曲的面容,使其背对着殿门方向,蜷缩在阴影里,乍一看,倒有几分像疲惫至极、伏案小憩的皇后。
云瑶迅速整理好自己的宫女装束,将鬓发弄乱几缕,遮住过于清亮的眉眼。她拿起那壶被下了“噬心散”的毒茶,毫不犹豫地走到殿内角落一盆枝叶繁茂的绿萼盆景旁,将整壶茶水缓缓倒了进去。茶水渗入泥土,那盆名贵的绿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萎蔫,叶片边缘泛起焦黑。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努力模仿着宫女那种谨小慎微、低头含胸的姿态。她端起桌上一个空了的点心托盘,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向殿门。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胸腔,但在她刻意压制下,脚步却保持着一种刻板的平稳。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她从里面拉开一条缝。门外守卫的禁卫立刻警觉地转过头,两道审视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落在她身上。
“娘娘……娘娘说有些饿了,让奴婢再去御膳房取些点心来。”云瑶刻意将声音压得又细又弱,带着一丝惶恐不安的颤抖,头垂得更低,只能看到禁卫冰冷的靴尖。
为首的禁卫队长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了一圈。昏暗的光线下,这宫女的身形似乎和之前进去的那个有些相似,又似乎有些不同。他记得进去的宫女似乎没这么……挺直?但那份低眉顺眼的畏缩姿态,却又别无二致。殿内一片死寂,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皇后”身影也似乎印证着无事发生。
队长犹豫了一下。上面只吩咐看住皇后,并未限制宫女进出取物。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低喝:“快去快回!别磨蹭!”
“是,是!谢军爷!”云瑶如蒙大赦般连连点头,端着空托盘,脚步细碎而匆忙地从两名禁卫中间穿过,迅速融入了殿外更深的黑暗之中。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御花园里草木凋零的气息。云瑶不敢有丝毫停顿,借着宫殿投下的巨大阴影和回廊立柱的掩护,身形如同暗夜中游走的狸猫,朝着皇宫西北角那片被遗忘的、死气沉沉的区域——冷宫的方向,疾行而去。
冷宫,历来是深宫中最绝望的角落。断壁残垣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怪影,荒草萋萋,高过人头,在夜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语。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尘土堆积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陈年的怨怼气息。几处尚未完全倒塌的殿宇窗户破损,黑洞洞的窗口如同骷髅的眼窝,森然地注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云瑶凭着记忆,在废墟和荒草间快速穿梭。脚下是破碎的瓦砾和湿滑的苔藓,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她最终在一处相对完整的偏殿廊柱后停下,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石,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鬓角,紧贴着皮肤,夜风吹来,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快地回放着乾元殿觐见时看到皇帝脖颈上那诡异的青黑印记。那扭曲的纹路,那腐败的气息……她曾在云氏一族极其隐秘的、关于南疆异术的古籍残篇中,见过类似的描述。
——血魇藤!
一种近乎失传的南疆秘蛊。施术者需以自身精血混合剧毒蛊虫的尸粉为引,绘制血咒符印,再借助受术者至亲之人的贴身物件作为媒介,将符印种入受术者体内。此术阴毒无比,能缓慢侵蚀受术者的神智和精元,使其日渐昏聩、性情大变,最终完全沦为施术者操控的傀儡。而维系此术的关键,除了施术者持续的法力催动,便是那作为媒介的“亲缘之物”,必须时刻放置在受术者近身处!
媒介……贴身之物……
云瑶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明悟的光!皇帝身上,必然藏着那样一件东西!一件来自于他至亲之人的物品!太后?还是其他皇室成员?此刻深究来源已不重要,找到它,毁掉它,是破除这血魇藤邪术的第一步!
她必须立刻去乾元殿!趁着夜色,趁着皇帝沉睡,找到那个致命的媒介!
目标既定,云瑶不再迟疑。她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沿着宫墙最深的阴影,避开一队队打着灯笼、机械巡弋的禁卫,朝着帝国心脏的方向潜行。宫道漫长而寂静,每一次拐角都可能遭遇巡逻的士兵,每一次灯笼光线的靠近都让她心脏骤然收紧。她将呼吸压到最低,身形融入每一个廊柱、每一个假山的凹陷处,宫女的身份成了她最好的保护色。偶尔有巡夜的太监或宫女队伍迎面走来,她立刻低头垂目,加快脚步,表现出急于办差的惶恐模样,倒也有惊无险。
终于,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乾元殿,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出来。殿宇巍峨,飞檐斗拱在昏暗的天幕下勾勒出沉默而压抑的剪影。殿外守卫森严,灯火通明,比凤仪宫犹有过之。
云瑶的心沉了下去。硬闯,绝无可能。
她绕到宫殿后方,紧贴着冰冷的宫墙,如同壁虎般游走,寻找着可能的缝隙。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扇紧闭的窗户。终于,在靠近后殿暖阁的位置,她发现了一扇雕花木窗。窗棂的雕花繁复,其中一处似乎因年久失修,连接处有些许松动,露出一道不易察觉的细小缝隙。
就是这里!
云瑶屏住呼吸,从发间取下一根不起眼的银簪。簪身纤细却坚韧。她将簪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缝隙,手指稳定而灵巧地拨动、试探。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她全神贯注,耳中只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银簪与木头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入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她不敢眨眼。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脆响。窗棂内部的暗扣,终于被拨开了!
云瑶心中一喜,不敢有丝毫松懈。她一手稳住窗框,另一只手极其缓慢、无声地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推开了一条仅能容纳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药味混杂着沉水香也无法掩盖的、属于衰老和病痛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的两盏落地宫灯散发出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殿内奢华而空旷的轮廓。巨大的蟠龙金柱在光影里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重地压在人的胸口。
云瑶如同最轻盈的羽毛,无声地飘入殿内,反手将窗户轻轻合拢,只留下那道缝隙。她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将自己融入一根巨柱投下的阴影中,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迅速锁定了龙榻的方向。
巨大的龙榻如同一个孤岛,被重重明黄的帐幔包围着。帐幔低垂,纹丝不动。皇帝沉重而浑浊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一下下,艰难地从帐幔深处传来,在这死寂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悸。
云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必须靠近,必须在皇帝身上找到那个维系着血魇藤的媒介!
她像一道没有实体的影子,足尖点地,每一次移动都踩在殿内铺设的厚厚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绕过巨大的紫檀木屏风,避开散落的矮几和香炉,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此刻却被邪恶笼罩的龙榻。
距离在无声中拉近。皇帝身上那股混合了药味和腐朽气息的味道越来越浓。云瑶终于潜行至龙榻旁,藏身于低垂的帐幔阴影之下。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最轻的力道,撩开龙榻最外层帐幔的一角。
昏黄的灯光艰难地渗透进来,照亮了龙榻上那个枯槁的身影。
皇帝仰卧着,明黄的寝衣松松垮垮,衬得他更加瘦骨嶙峋。脸色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青白,嘴唇干裂发紫。白日里那浑浊暴戾的眼神被紧闭的眼睑掩盖,但眉宇间深深刻着的痛苦褶皱,即使是在沉睡中也未曾舒展。他露在寝衣外的手枯瘦如柴,皮肤松弛地包裹着骨头,指节僵硬地弯曲着。
云瑶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皇帝的脖颈、脸颊、露出的手臂……最后,定格在他寝衣宽大的袖口边缘。
那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鼓起一个不自然的、小小的硬块。
找到了!
云瑶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伸出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动作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稳定和轻巧,探向皇帝的袖口。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明黄锦缎,再小心翼翼地探入袖内,摸索着那个硬物的轮廓。
指尖传来一种奇特而令人不适的触感——冰冷,滑腻,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皮,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弹性。她捏住那东西,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它从皇帝的袖袋中抽了出来。
借着帐幔缝隙透入的微弱光线,云瑶看清了手中的物件。
那是一个小小的锦囊。布料是深沉的、近乎黑色的暗紫色,上面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种扭曲盘绕、无法辨认具体形态的诡异图案,线条繁复而邪异,在微弱的光线下隐隐流动着暗芒。锦囊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混杂着淡淡的、如同陈年血液干涸后的铁锈味,正是白日里她在皇帝身上嗅到的那股阴冷气息的来源!握在手中,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直钻骨髓,仿佛握着的不是锦囊,而是一块来自九幽之下的寒冰。
就是它!维系血魇藤邪术的媒介!
云瑶眼中寒光爆射,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将锦囊攥紧,仿佛要将这邪恶之物直接捏碎!然而,就在她指尖发力的瞬间——
“唔……”
龙榻上沉睡的皇帝,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痛苦、仿佛被扼住喉咙般的闷哼!他枯瘦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紧闭的眼睑下,眼球疯狂地转动着,浑浊的瞳孔在眼皮下剧烈震颤!那张死灰色的脸瞬间扭曲变形,额头上青筋暴凸,如同一条条扭曲的蚯蚓!
一股强大、混乱、充满毁灭气息的精神力,如同失控的火山熔岩,猛地从皇帝抽搐的身体里爆发出来!那精神力狂暴而混乱,充满了被强行唤醒的巫蛊之力的愤怒和反噬,带着摧毁一切的意念,如同无形的风暴,狠狠撞向近在咫尺的云瑶!
“呃!”云瑶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脑海深处!剧痛瞬间炸开,眼前金星乱冒,太阳穴突突狂跳,几乎要炸裂开来!她闷哼一声,身体被这股狂暴的精神冲击撞得向后踉跄一步,险些栽倒!
那锦囊在她手中剧烈地跳动起来!暗紫色的布料下,仿佛有什么活物在疯狂地挣扎、尖叫!那腥甜的铁锈味骤然浓烈了十倍,化作实质般的黑气,丝丝缕缕地从锦囊的缝隙中钻出,带着令人作呕的粘稠感,迅速缠绕上云瑶的手腕!
不好!媒介被强行剥离,激发了巫蛊之力的反噬!皇帝体内的血魇藤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开始疯狂反扑!
云瑶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剧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必须在巫蛊彻底失控前,彻底斩断它与皇帝的联系!
目光决然。她猛地抬起左手,毫不犹豫地将右手食指伸入口中,贝齿狠狠一合!
“嘶——”
锐利的痛楚传来,指尖瞬间被咬破。鲜红温热的血珠,带着属于她生命的灼热气息,立刻涌了出来。
没有片刻停顿!云瑶沾血的指尖闪电般探出,以血为墨,以皇帝枯槁的额头为纸!
第一笔落下,一道凌厉的、饱含灼热生机的血线,印在皇帝冰凉的眉心!那血线甫一接触皮肤,皇帝抽搐的身体猛地一僵,发出一声更加凄厉、不似人声的嘶嚎!
第二笔,第三笔……云瑶的指尖如同穿花蝴蝶,又似疾风骤雨,动作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古老、神秘、带着驱邪破妄力量的符文,在她指尖流淌的鲜血下迅速成形!每一个符文落下,都像是烙铁烫在寒冰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皇帝额头上腾起淡淡的、带着腥臭味的黑烟!他身体痉挛的幅度越来越大,喉咙里的嘶吼如同濒死的野兽!
那缠绕在云瑶手腕上的黑气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猛地收紧!冰冷刺骨的剧痛和强烈的麻痹感瞬间侵袭整条手臂!同时,锦囊在她右手中跳动得更加疯狂,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开!
云瑶额头冷汗涔涔,左手因剧痛和黑气的侵蚀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跳动的锦囊。但她眼神中的火焰却燃烧到了极致!
“破——!”
一声低叱,如同凤鸣初啼,带着撕裂黑暗的决绝!她将体内最后一股力量,全部灌注于染血的指尖,狠狠点在刚刚完成的那个复杂符文的核心!
嗡——!
仿佛有无形的洪钟在灵魂深处敲响!
以那血色符文为中心,一道肉眼可见的、灼目的金色光晕猛地炸开!那光芒纯粹而炽烈,带着涤荡一切污秽的煌煌正气,如同初升的朝阳撕裂厚重的阴云!
“啊——!!!”
皇帝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抛起,又重重砸回龙榻!缠绕在云瑶手腕上的黑气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发出“滋滋”的哀鸣,瞬间溃散消融!她右手中那个疯狂跳动的暗紫色锦囊,在接触到金色光晕的刹那——
“噗!”
一声轻响,如同气泡破裂。锦囊瞬间变得黯淡无光,上面那些扭曲的金色符文寸寸断裂、湮灭!一股浓郁到极点的、令人闻之欲呕的腐败腥臭味猛地爆开,随即又在金色的光芒中迅速消散,化为虚无。
整个乾元殿,仿佛被投入了刹那的绝对静止。皇帝的惨叫声戛然而止,身体僵直地躺在龙榻上,一动不动。云瑶半跪在榻边,左手无力地垂下,指尖的伤口还在渗着血珠,滴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暗红。她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刚才那倾尽全力的爆发几乎抽空了她所有的精神与体力。
成功了……吗?
念头刚刚升起。
“呼——!”
殿内,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一股狂暴至极的飓风!那风来得如此诡异,如此猛烈,仿佛凭空而生!殿内厚重的帷幔如同狂舞的巨蟒,被狠狠撕扯、抽打!巨大的屏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地!散落的奏折、纸张如同雪片般被狂风卷起,漫天狂舞!桌椅被掀翻,瓷器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噗!噗!噗!噗!”
殿内所有的灯火,无论是角落的落地宫灯,还是龙榻旁矮几上的烛台,在这股狂暴的妖风席卷之下,竟在同一瞬间,齐齐熄灭!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乾元殿!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户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冰冷的、扭曲的光斑。狂风在殿内呼啸盘旋,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厉啸,卷动着残破的物件,如同无数看不见的魔手在黑暗中肆虐!
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混乱与黑暗达到顶点的瞬间——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乾元殿那两扇沉重无比的、由整块紫檀木制成的殿门,竟被人从外面以蛮横无比的力量,生生撞开!
碎裂的木屑在狂风中激射!一道高大挺拔、浑身散发着凛冽寒气的身影,如同破开怒海狂涛的战舰,挟带着门外涌入的冰冷夜风,一步踏入了这黑暗混乱的漩涡中心!
是萧彻!
他一身玄色亲王常服已被夜露打湿,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发冠微乱,几缕墨发垂落额前,非但不显狼狈,反而平添了几分狂野的煞气。英俊绝伦的脸上此刻没有丝毫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殿外微弱月光的映照下,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渊中燃起的两点幽火,带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惊怒与……一种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毁灭性的狂暴!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穿透殿内肆虐的狂风和飞舞的杂物碎片,死死地钉在了龙榻旁那个半跪着的、穿着宫女服饰的纤细身影上!
“云瑶——!”
一声低吼,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心焦,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的狂风呼啸!他认得出来!即使她穿着宫女的衣服,即使此刻狼狈不堪,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她!认出了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也依旧清亮如星辰的眼眸!
他如同离弦之箭,无视殿内肆虐的狂风和满地狼藉,带着一身凛冽的杀气,大步流星地朝着龙榻冲去!他要抓住她!他要问清楚!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殿内的混乱妖风又是怎么回事?!她到底做了什么?!
然而,就在萧彻距离龙榻仅有几步之遥,他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的手即将触碰到云瑶肩膀的刹那——
“咳咳……咳……”
一声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咳嗽声,突兀地从龙榻上传来。
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中气不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但就是这轻轻几声咳嗽,却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穿透了狂风呼啸的嘈杂,清晰地钻入了萧彻的耳中,也让他疾冲的身形猛地一滞!
这声音……不对!
萧彻眼中狂暴的怒火骤然凝固,转化为难以置信的惊疑!这不再是白日里那种浑浊嘶哑、充满暴戾的吼叫,而是……而是他记忆深处,父皇尚未被“怪病”缠身时,那沉稳、威严、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
狂风依旧在殿内盘旋呼啸,卷动着残破的帷幔发出猎猎声响。但龙榻的方向,却仿佛形成了一个奇异的、短暂的寂静旋涡。
萧彻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龙榻。
借着窗外透入的惨淡月光,以及殿门大开处涌入的些许天光,他看到了。
皇帝,竟然自己挣扎着,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半坐了起来!
那张枯槁灰败的脸上,痛苦扭曲的褶皱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了大半。深陷的眼窝中,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浑浊、暴戾、如同蒙着厚厚阴翳的瞳孔,此刻竟如同被清冽的山泉洗涤过!虽然依旧带着深深的疲惫和病容,但那目光深处,是久违的清明!是锐利!是沉淀了数十年帝王生涯的洞察与威严!那目光,如同穿透了漫长噩梦的迷雾,终于重新聚焦于现实,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锐利!
他的视线,先是缓缓扫过半跪在榻边、脸色苍白如纸的云瑶,眼神极其复杂,有惊异,有审视,最终化为一丝几不可察的、极其深沉的感激。
然后,那清明的、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审判之剑,缓缓抬起,越过了萧彻的肩膀,穿透了殿内依旧混乱飞舞的杂物和昏暗的光线,精准无比地,钉在了——
殿门口,一个刚刚随着萧彻破门而入的狂风、悄无声息地溜进来,此刻正缩在门边巨大铜鹤灯座阴影里,试图将自己彻底隐藏起来的身影上。
那身影穿着太监总管才能穿的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脸上惯常带着的、那副谄媚又精明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惊骇与死灰般的绝望。
正是皇帝身边最得信任、也是太后最为倚重的心腹——大太监总管,高德胜!
皇帝干裂发紫的嘴唇微微翕动,因虚弱而有些颤抖,但那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冰封千载的寒渊深处凿出,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清晰地回荡在死寂下来的大殿之中:
“朕……被魇镇三十载……浑噩如行尸走肉……今日……”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带着积郁了三十年无边愤怒的千钧之力,直直地指向那个面无人色的高德胜!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充满了滔天的恨意与终于挣脱枷锁的狂怒:
“今日方醒!高德胜!你这欺君罔上、勾结妖邪的狗奴才!还有你背后那毒妇!好!好得很啊!”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