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噬心(2 / 2)

空气是凝固的,混合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血腥味、霉味和一种排泄物发酵的恶臭。冰冷的水汽凝结在粗糙的石壁上,形成一层滑腻腻的苔藓。只有墙壁高处几盏昏黄油灯的光芒,如同垂死者的眼睛,在污浊的空气中艰难地投射下几道摇曳的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更显阴森。

光柱之外,是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黑暗深处,隐约传来铁链拖曳的哗啦声,以及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痛苦呻吟。

地牢最深处,一间特制的、由整块坚硬黑曜石开凿而成的刑讯室内。

柳诗窈被呈“大”字形,死死地悬吊在半空中。

冰冷的、带着倒刺的精钢铁链深深勒入她早已血肉模糊的手腕和脚踝,每一次微弱的挣扎都带来皮肉被撕裂的剧痛,鲜血顺着乌黑的铁链不断流淌,滴落在下方冰冷潮湿、布满暗红色污迹的石地上,发出单调而恐怖的滴答声。

她身上那件深紫色的锦裘早已被撕得粉碎,只留下几缕破烂的布条挂在身上,勉强遮住些许肌肤,却遮不住遍布全身的、新旧交叠的狰狞伤痕。鞭痕、烙铁的焦痕、被铁刷刮出的血肉模糊的沟壑……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冷水一遍遍浇下,混合着血水流淌,让她如同从血池中捞出的破布娃娃。

长时间的酷刑和冰冷,早已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温度。她的头无力地垂着,湿透的长发凌乱地粘在惨白如纸、布满血污和冷汗的脸上。嘴唇干裂发紫,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证明这具残破的躯壳还残留着一丝气息。

意识在无边的剧痛和冰冷的黑暗中沉浮。祠堂夹墙……孩子……胭脂痣……这些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在濒临熄灭的意识边缘微弱地闪烁,是她对抗彻底崩溃的最后屏障。

刑讯室内,死寂得可怕。只有铁链因她微弱挣扎而发出的轻微摩擦声,以及血水滴落的滴答声。

突然!

哐当!

沉重的铁门被从外面粗暴地推开!巨大的声响在密闭的石室内激起刺耳的回音!

刺骨的寒风混合着外面雨水的湿气猛地灌入,吹得墙壁上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光影在柳诗窈布满伤痕的身体上剧烈晃动,如同群魔乱舞。

一个高大挺拔、笼罩在巨大阴影中的身影,如同带来毁灭的飓风,大步踏入了刑讯室!

玄色的衣袍,纤尘不染,如同最深的夜。俊美绝伦的脸上,此刻却覆盖着一层万年玄冰般的寒意,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风暴,以及……一种被彻底背叛和挑衅后、近乎疯狂的毁灭欲!

睿亲王,萧屹!

他身后,跟着两名如同铁塔般沉默的玄甲亲卫,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萧屹的脚步停在距离柳诗窈悬吊的身体几步之遥的地方。冰冷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刃,一寸寸扫过她身上每一道狰狞的伤口,每一处流淌的鲜血。那眼神,没有怜悯,没有审视,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打量一件即将被彻底毁掉的垃圾般的漠然。

他缓缓抬起手。

旁边一名亲卫立刻躬身,双手奉上一根通体乌黑、缠绕着暗红色纹路、浸饱了盐水的牛筋皮鞭。

萧屹接过皮鞭,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鞭身冰冷的纹路。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忍。

“柳诗窈。”他的声音响起,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深处凿出,裹挟着刺骨的寒风和滔天的怒意,“本王给过你机会。”

他的手腕猛地一抖!

呜——啪!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破空厉啸!紧接着是皮肉被狠狠撕裂的爆响!

乌黑的皮鞭如同毒蛇的巨吻,狠狠抽打在柳诗窈早已血肉模糊的脊背上!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扭曲的惨嚎,终于从柳诗窈干裂的喉咙里挤压出来!她的身体如同被电击般猛地向上弓起!悬吊的铁链被扯得哗啦作响!一大片本就翻卷的皮肉被硬生生撕扯下来,混合着血水飞溅!露出了底下森白的骨头茬子!

剧痛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眼前彻底被黑暗和血光笼罩!

“说!”萧屹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残忍,“那井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柳诗窈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如同离水的鱼。巨大的痛苦让她无法思考,无法呼吸。胭脂痣……孩子……祠堂夹墙……这些念头在剧痛的冲击下变得支离破碎。

“不……不……”她无意识地、破碎地呢喃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不说?”萧屹眼中寒光爆闪!手腕再次扬起!

呜——啪!呜——啪!

皮鞭如同黑色的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毫不留情地再次抽下!一鞭!两鞭!狠狠落在她伤痕累累的大腿和腰腹!

每一次鞭打,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闷响和柳诗窈撕心裂肺的惨嚎!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她的身体在铁链的束缚下疯狂地扭动、痉挛,却无法躲避分毫!悬吊的姿势让她所有的要害都暴露在这残忍的鞭挞之下!

“本王再问你!”萧屹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杀意,“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本王的亲卫?!敢夺马而逃?!说!是不是吴远亮那条蛆虫在背后指使?!是不是?!”

皮鞭如同狂风暴雨般落下!

“啊——!啊——!”柳诗窈的惨嚎一声高过一声,又迅速变得嘶哑破碎。她的意识在无边的痛苦中沉沦,身体仿佛已经被彻底打碎,只剩下神经在传递着毁灭性的剧痛信号。鲜血染红了地面,也染红了萧屹冰冷的靴尖。

“祠堂夹墙……吴远亮去了那里,对吗?”萧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柔烟那个贱婢留下的地方……藏着什么?!”

最后两个字,如同重锤!

皮鞭的抽打骤然停止。

刑讯室内只剩下柳诗窈痛苦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和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血水滴落的、永恒的滴答声。

萧屹缓缓上前一步,冰冷的皮鞭柄端,带着柳诗窈温热的鲜血,如同毒蛇的信子,轻轻抬起柳诗窈无力垂下的、沾满血污的下巴。

强迫她对上自己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恐怖风暴的眼眸。

“告诉本王,”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压迫感,“那里面……藏着什么‘惊喜’?”

柳诗窈涣散的瞳孔微微聚焦,对上了萧屹那双如同深渊般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痛苦。祠堂夹墙……柔烟……孩子……胭脂痣……吴远亮和明玉……这些碎片在濒死的意识中疯狂闪烁。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

“孩……子……”她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挤出了两个破碎的音节,眼神空洞而绝望,却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弱的执念,“我的……孩子……没……死……”

萧屹的瞳孔,在听到“孩子”二字的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如同平静的冰面被巨石砸裂!眼底深处那翻涌的暴怒风暴,骤然被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杀机所取代!

“没死?”他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握着皮鞭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很好。”

他猛地松开抬着她下巴的手。

柳诗窈的头无力地垂落下去。

萧屹转过身,不再看刑架上那具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躯体。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身后两名如同石雕般的亲卫。

“看好她。”他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冰冷和平静,如同在吩咐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别让她死了。”

“是!”两名亲卫轰然应诺,声音在石室内激起沉闷的回响。

萧屹大步走出刑讯室,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里面浓重的血腥和绝望。

他站在地牢阴冷潮湿的通道里,玄色的衣袍在昏黄的灯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冷酷。

“来人。”他低沉的声音在通道中回荡。

一名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旁的玄甲侍卫无声地单膝跪地。

“备马。”萧屹的目光穿透地牢的黑暗,仿佛看到了黑水村那口枯井,以及祠堂那片破败的阴影,“去黑水村祠堂。”

“是!”侍卫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通道的阴影中。

萧屹独自站在昏黄的灯光下,俊美的侧脸如同刀削斧凿,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沾染的、尚未完全干涸的、属于柳诗窈的暗红色血迹。

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孩子?没死?

很好。

那就让这出戏……唱得更精彩些。

黑水村,枯井边。

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如同天河倒灌,疯狂地冲刷着这片泥泞狼藉的土地。浑浊的雨水在空地上肆意横流,冲刷着地上的血迹、泥浆,也冲刷着那具依旧静静躺在井边、无人问津的森白骸骨。

数十名玄甲亲卫如同冰冷的铁桩,沉默地矗立在暴雨中,拱卫着这片区域。雨水顺着他们冰冷的面甲和甲胄不断流淌,没有丝毫动容。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一辆玄黑色的巨大马车停在不远处,八匹天马不安地甩着头,喷着白色的鼻息。

萧景曜撑着一把巨大的玄黑色油纸伞,静静地站在枯井边缘。雨水顺着伞沿流淌,形成一道冰冷的水帘,将他挺拔温润的身影笼罩在一片幽暗之中。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古井,清晰地映照着井边泥泞中那具小小的骸骨,也映照着周围死寂的村落和狂暴的雨幕。

一名身着墨绿色锦袍、气质精干的王府长史,正半跪在泥泞中,小心翼翼地检查着那具骸骨。他戴着薄薄的鹿皮手套,动作谨慎而专业,避开那些朽烂的襁褓碎片,仔细地观察着骨骼的形态、大小、色泽,甚至用一把小巧的银质镊子,轻轻拨开臂骨和肋骨连接处的泥土。

雨水不断冲刷着骸骨,也冲刷着长史身上的锦袍。但他浑然未觉,眉头紧锁,眼神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勘验。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雨声中流逝。

终于,长史缓缓站起身,脱下手套,快步走到萧景曜的伞下,躬身行礼,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凝重和难以置信:

“王爷,验看过了。此骨……非婴骨。”

萧景曜撑伞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伞面边缘流淌的水帘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凝滞。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瞬间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沉寂。

“说清楚。”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的喧嚣。

“是。”长史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骨骸骨龄……至少在十岁以上。骨骼纤细,似为女童。臂骨、腿骨关节处磨损痕迹,符合长期劳役特征。其左手腕骨处,有陈年骨裂愈合之痕,应为幼年时遭受重击所致。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具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刺眼的白骨,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其头骨……枕骨大孔下方,有一处极其细微、被泥土半掩的……钉孔痕迹!利器贯穿,直透颅内!此乃……致命之伤!”

长史的话音落下,如同在死寂的雨幕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非婴骨!十岁女童!劳役!骨裂!钉孔!致命伤!

每一个词,都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这暴雨笼罩下的诡异谜团!

萧景曜的目光,缓缓从长史凝重的脸上移开,再次落回那具小小的骸骨上。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森白的骨殖,冲刷着那点被泥土半掩的、象征着残忍死亡的钉孔。

他的眼神深邃莫测,如同暴风雨前夕最沉寂的海面。那温润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抿紧了一瞬。

枯井……六年前……江柔烟……遗弃的“孽种”……柳诗窈的崩溃……

原来,这深埋井底的,并非萧屹以为的耻辱印记,而是一桩被精心掩盖、指向更深黑暗的……陈年血案!

一个十岁的女童,被残忍地钉杀,遗弃在这荒村枯井之中……

是谁?为何?又为何……要冒充柳诗窈的孩子?

萧景曜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狂暴的雨幕,望向村中那片破败祠堂的方向。祠堂夹墙……吴远亮……柔烟留下的血诏……

他撑着伞,在暴雨中静静伫立了片刻。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清理现场。骸骨……仔细收殓。”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沉默的亲卫,“今日所见所闻,不得泄露半字。违令者……”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平静语气下蕴含的冰冷杀机,让所有玄甲亲卫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齐声低喝:“遵命!”

萧景曜不再言语。他撑着伞,转身,朝着那辆玄黑色的巨大马车缓步走去。玄色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挺拔而孤寂。

在他身后,长史和亲卫们迅速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收敛那具承载着巨大秘密的骸骨。

雨,更大了。冲刷着地上的血迹和泥泞,也冲刷着刚刚显露出的、更加黑暗而血腥的真相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