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灰烬(2 / 2)

那晃动极其细微,如同被微风拂过。

然而,就在那竹叶晃动的缝隙之间——

一点冰冷、幽暗、凝聚着纯粹杀意的寒芒,如同毒蛇睁开的眼睛,悄无声息地锁定了窗内,锁定了床榻上那个正全神贯注剥离血痂、毫无防备的身影!

紧接着,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如同毒蛇吐信般的——

“咯哒!”

那是……弩箭卡入箭槽、机括绷紧到极致的声音!

鬼见愁断崖。

清晨凛冽的山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钢刀,呼啸着从深不见底的渊薮中盘旋而上,狠狠刮过陡峭嶙峋的崖壁,发出凄厉如同鬼哭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带着焦糊味的草木灰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皮肉烧焦的气味。

昨夜的冲天烈焰已然熄灭,只留下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焦黑。曾经郁郁葱葱、顽强生长在崖壁缝隙间的灌木荆棘,此刻只剩下扭曲碳化的残骸,如同伸向天空的绝望枯爪。裸露的岩石被大火舔舐得黢黑皲裂,冒着缕缕若有若无的青烟。

一辆玄黑色的巨大马车静静地停在距离断崖边缘不足十丈的平地上。八匹神骏的天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吐着白气。数十名玄甲亲卫如同冰冷的雕塑,分散在马车周围,沉默地拱卫着,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马车内,沉水香的气息更加浓郁,几乎要压过从车窗外涌入的焦糊味和血腥气。

柳诗窈蜷缩在软榻的角落,身上依旧裹着那件厚重的深紫色锦裘,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她的手腕,另一端扣在萧屹的手腕上,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将她死死禁锢在这方寸之地。颈部和手臂的绷带下,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因恐惧而痉挛的肌肉。

她闭着眼,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却不敢睁开。脑海中,昨夜那场焚尽一切的冲天大火,如同最恐怖的梦魇,一遍遍灼烧着她的神经。柔烟……江柔烟……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她那些卑微却温暖的念想……都被付之一炬,化作了眼前这片死寂的焦土和空气中令人窒息的灰烬。

萧屹斜倚在软榻的另一侧。他换了一身玄色绣金螭纹的骑装,勾勒出挺拔而充满力量感的身形。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并未把玩那枚白玉凤凰佩,只是随意地搭在膝上。目光透过镶嵌水晶琉璃的车窗,平静地欣赏着窗外那片劫后余生的焦黑断崖,如同在欣赏一件精心完成的杰作。

“看,”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打破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死寂,“都干净了。”

柳诗窈的身体猛地一颤,蜷缩得更紧。

萧屹缓缓转过头,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苍白如纸、写满恐惧的脸上。他伸出那只戴着锁链的手,冰凉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柳诗窈小巧却冰冷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面对窗外那片焦黑的深渊。

“睁开眼,窈窈。”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耳膜,“看着。看清楚。这就是妄图逃离、妄图保留不该有念想的下场。”

巨大的恐惧让柳诗窈浑身筛糠般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她被迫睁开了眼,视线瞬间被窗外那片代表着彻底毁灭的焦黑色所充斥!断崖狰狞的轮廓,碳化的枯木残骸,袅袅的青烟……每一处景象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眼球上,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江柔烟……”萧屹的指尖缓缓摩挲着她下颌细腻却冰冷的肌肤,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残忍,“已经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连同那些可笑的、关于糖凤凰、关于并州、关于……吴远亮的一切念想……都化成了灰。”

“不……不是……”柳诗窈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泪水模糊了视线,“不是……”

“不是什么?”萧屹的声音陡然转冷,捏着她下颌的手指猛地用力,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还敢想着他?想着那个不知死活、现在恐怕连骨头渣子都凉透了的蝼蚁?!”

剧痛让柳诗窈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却不敢挣扎,只能绝望地摇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

萧屹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寒芒。他猛地松开她的下颌,手腕一抖!

哗啦!

冰冷的锁链骤然绷紧!巨大的力量将柳诗窈整个人从软榻上狠狠拖拽下来!

“呃啊!”柳诗窈重重摔倒在铺着厚厚地毯的车厢地板上,浑身的伤口被瞬间撕裂,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过去!缠着绷带的手腕被锁链勒得生疼,几乎要断掉!

萧屹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她彻底笼罩。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蜷缩成一团、因剧痛和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女人,如同俯视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

“看来,昨夜的火……烧得还不够旺。”他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毁灭一切的寒意,“不足以让你这贱骨头……彻底认清现实!”

话音未落,他竟不再看柳诗窈一眼,转身,拉着那冰冷的锁链,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大步走向马车门口!

“不……不要……放开我……”柳诗窈被巨大的力量拖行在地毯上,手腕传来骨头即将碎裂的剧痛!她徒劳地用另一只手抓住地毯,指甲在昂贵的波斯绒毯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却根本无法阻止身体被粗暴地拖向车门!

车门被侍卫从外面无声地打开。

凛冽刺骨、带着浓重灰烬味的山风瞬间灌入温暖的车厢!

萧屹拉着锁链,一步踏出车门,站在了断崖边缘冰冷的岩石上。清晨惨淡的阳光照在他玄色的骑装上,反射着幽冷的光泽。他如同掌控生死的魔神,矗立在深渊之畔。

而柳诗窈,则如同破败的玩偶,被那冰冷的锁链拖拽着,半身摔出了温暖的车厢,狼狈不堪地跌倒在冰冷粗糙、布满灰烬的岩石地面上!深紫色的锦裘沾满了黑灰,散乱的发丝被狂风吹得贴在满是泪痕的脸上。手腕被锁链勒得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染红了雪白的绷带和乌黑的锁链环扣!颈间的伤口也因剧烈的挣扎而崩裂,猩红迅速在紫色的锦裘上洇开!

冰冷的山风如同钢针,瞬间刺透了她单薄的寝衣和锦裘,冻得她浑身僵硬,牙齿咯咯作响。眼前是萧屹挺拔冷酷的背影,脚下……是深不见底、罡风呼啸的鬼见愁断崖!浓烈的焦糊味和灰烬的气息呛入肺腑,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

绝望!深入骨髓的绝望!

萧屹缓缓转过身。他逆着光,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冰冷的眸子,如同深渊般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濒临崩溃的柳诗窈。

“现在,”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冰冷地敲打在呼啸的山风中,“给本王爬过来。爬到你当年跳下去的地方……好好看看,你那些痴心妄想……烧得有多干净!”

柳诗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萧屹冰冷的眼神,看着脚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看着周围一片死寂的焦黑……柔烟的一切……真的都烧光了……什么都没了……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放弃了挣扎,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任由冰冷的锁链拖拽着,用膝盖和那只没被锁住的手,在冰冷粗糙、布满尖锐碎石和滚烫灰烬的岩石地面上,一点一点地、艰难地向前爬行。

碎石和碳化的木刺划破了她膝盖和手掌的肌肤,鲜血混合着黑灰,在身后拖出一道蜿蜒的、触目惊心的痕迹。冰冷的锁链随着她的爬行哗啦作响,每一次声响都像敲打在她濒临破碎的灵魂上。

一步……两步……

她爬过一片厚厚的灰烬。灰烬中还残留着昨夜火焰的余温,烫得她掌心一阵刺痛。就在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片厚厚的灰堆时——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一个没有被完全烧毁、还带着一丝奇异圆弧轮廓的硬物!

柳诗窈的动作猛地一僵!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无边的绝望和恐惧!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那硬物上的温热灰烬……

一点鲜艳的、刺目的红,混着透明的、凝固的琥珀色,猝不及防地撞入她模糊的泪眼!

那是一只……糖凤凰的残骸!

只有半个翅膀和一小截扭曲的竹签!翅膀上的彩凤纹路早已模糊变形,被火焰燎烤得焦黑卷曲,沾满了黑灰。但那一抹残存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鲜红糖色,还有那透明琥珀般的糖稀质感……却如同黑夜中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柳诗窈被绝望冰封的记忆!

糖凤凰!

并州!七夕!灯火如昼!人潮汹涌!

“真好看。”那个粉衣女子笑靥如花,小心翼翼地捏着竹签,对着漫天的灯火细细端详。手中那只晶莹剔透的彩凤糖人,薄如蝉翼的羽翼在灯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虹晕……

那是她!是江柔烟!是她生命中……最后一点……纯粹的甜!

它……它竟然没有被完全烧毁?!在这片被萧屹亲手点燃、意图焚尽一切的灰烬里……它竟然残留了下来?!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柳诗窈所有的麻木和绝望!滚烫的泪水如同岩浆般汹涌而出!她死死攥着那半截焦黑的糖凤凰残骸,小小的、冰冷的硬物硌着她的掌心,却带来一种近乎灼烧灵魂的剧痛!

柔烟……她的过去……她的念想……没有死绝!没有!

就在这时——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从锁链上传来!狠狠地拽了她一下!

萧屹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她头顶炸响,带着被彻底激怒的暴戾和毁灭一切的寒意:

“贱人!你在看什么?!本王让你看的是深渊!是灰烬!是彻底死绝的过去!”

柳诗窈被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她下意识地将那只攥着糖凤凰残骸的手死死护在胸前!

这个动作,彻底点燃了萧屹眼中酝酿的狂风暴雨!

他猛地俯身!那只戴着锁链的大手,如同冰冷的铁钳,带着狂暴的戾气,狠狠地、精准地掐住了柳诗窈纤细脆弱的脖颈后颈!巨大的力道几乎瞬间捏碎了她的颈椎!

“呃——!”柳诗窈发出一声窒息般的短促悲鸣!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被那只恐怖的大手死死钳制住!

然后,在柳诗窈彻底涣散的意识中,在周围玄甲亲卫冰冷沉默的注视下,在断崖呼啸的罡风卷起的漫天灰烬里——

萧屹掐着她的后颈,如同拖拽一只待宰的羔羊,将她整个人粗暴地、毫不留情地……按向了断崖边缘!按向了那深不见底、罡风呼啸的鬼见愁深渊!

她的上半身被巨大的力量狠狠压得向前弯曲!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崖风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视线瞬间被下方那吞噬一切的、浓稠如墨的黑暗所占据!

“看清楚!这就是你的归宿!”萧屹暴戾的咆哮在她耳边炸响,如同地狱恶鬼的嘶吼,“给本王看!看清楚

“不——!!!”

就在身体即将被彻底按入深渊、意识彻底沉沦于无边黑暗的刹那!

就在萧屹那毁灭一切的咆哮声中!

柳诗窈被死死掐住的后颈传来骨骼濒临碎裂的剧痛,胸腔里的空气被彻底挤压殆尽!极致的恐惧和那半截糖凤凰残骸带来的、绝望中迸发出的最后一丝疯狂,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地反击,冲破了一切束缚!

她用尽残存的、也是生命最后的力量,在呼啸的罡风和萧屹的咆哮声中,发出了一声凄厉到破音、尖利到足以刺穿灵魂的嘶喊:

“明玉的龙凤胎弟弟——!!!”

这石破天惊的嘶喊,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玉石俱焚的疯狂,瞬间撕裂了断崖上呼啸的风声,也硬生生……截断了萧屹暴戾的咆哮!

“……在黑水村枯井里——!!!”

最后七个字,如同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身体软软地垂了下去,被萧屹掐着后颈的手死死提着,悬在断崖边缘,如同风中残烛,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呼啸的山风依旧在嘶吼,卷起焦黑的灰烬,在断崖上空盘旋飞舞。

掐在柳诗窈后颈的那只大手,那带着毁灭力量的大手,如同被最坚硬的寒冰瞬间冻结,所有的狂暴和戾气,在听到“龙凤胎弟弟”和“黑水村枯井”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骤然凝固!

萧屹挺拔如标枪的身体,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僵硬。

他那张俊美无俦、永远如同戴着一张完美假面的脸上,那深潭般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一丝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巨大震惊和某种更深沉、更恐怖情绪的裂痕,如同蛛网般,在他冰冷如寒玉的眼眸深处……骤然蔓延开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地钉在被他掐在手中、悬在深渊之上、如同破败玩偶般失去意识的柳诗窈脸上。

黑水村……枯井……龙凤胎……弟弟……

这几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如同最荒谬的谎言,狠狠地、猝不及防地……凿进了他坚不可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