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接触(2 / 2)

接下来的几日,上京的天空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阴翳。吴远亮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他在京畿卫的临时公廨变得异常“热闹”。同僚们似乎一夜之间对他充满了“热情”,不断有人以请教军务、商讨旧案为由接近他,言语间旁敲侧击,试探他对睿王府、对齐王、甚至对柳侍郎的看法。他每日的行踪,无论是去兵部调档,还是去市井间看似随意地打探些消息,身后总像多了几道若有若无的影子。这些影子如同附骨之疽,甩不掉,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显然只是监视,而非立即动手。

睿王府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正无声地、缓慢地向他合围。

这日晌午,吴远亮刚从兵部出来,手里捏着一卷关于六年前并州军械调度记录的手抄副本。他眉头紧锁,试图从这些枯燥的数字和模糊的记载中,找到一丝与柔烟失踪、与睿王相关的蛛丝马迹。阳光有些刺眼,他刚走下兵部衙门高高的台阶,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服饰的中年男人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深深一揖。

“敢问可是并州来的吴都督吴大人当面?”

吴远亮脚步一顿,警惕地看着对方:“正是。阁下是?”

“小人柳福,是户部侍郎柳玄金柳大人府上的管事。”柳福笑容可掬,态度恭敬,“我家老爷久仰吴都督在并州的威名,一直想找个机会结识。恰逢今日府中略备薄酒,老爷特命小人前来,恭请吴都督过府一叙,不知都督可否赏光?”

柳府?柳玄金?

吴远亮的心脏猛地一跳!柳诗窈名义上的兄长!他正愁找不到接近柳府的机会!这邀请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巧合!是陷阱?还是……柳玄金真的另有所图?

无数念头在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监视的目光似乎更近了些,隔着街道投射过来。吴远亮脸上瞬间堆起受宠若惊的笑容,抱拳还礼:“哎呀!柳大人太客气了!吴某一介武夫,何德何能蒙侍郎大人如此看重!柳管事亲自来请,吴某岂敢推辞?请!”

“都督请!”柳福笑容不变,侧身引路。

柳府位于上京西城,虽不如睿王府那般煊赫巍峨,却也门庭轩昂,自有一番官宦世家的气派。朱漆大门,鎏金门环,门前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门房见到柳福引着吴远亮前来,立刻恭敬地打开中门。

踏入府门,绕过影壁,便是一派精心打理的花园景致。然而,吴远亮敏锐地捕捉到,这看似富贵祥和的府邸深处,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和……暮气。来往的仆役虽然衣着光鲜,但个个低眉顺眼,脚步放得极轻,连大气都不敢喘,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似乎是为了掩盖某种更深的、腐朽的气息。

柳福引着吴远亮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敞轩。轩内布置雅致,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一个身着绯色常服、身材微胖、面容带着几分疲惫和精明算计的中年男人正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池水。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立刻堆起热情而世故的笑容。

此人正是户部侍郎柳玄金。

“哎呀呀!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吴都督,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柳玄金快步迎上,声音洪亮,显得极为热情,主动伸出手。

吴远亮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脸上也挤出爽朗的笑容,抱拳行礼:“柳大人折煞下官了!下官初来乍到,本该早日前来拜会,怎敢劳大人相邀?实在是惶恐!”

“诶!吴都督过谦了!你在并州立下的赫赫战功,朝野谁人不知?快快请坐!”柳玄金拉着吴远亮的手,将他引到主客位坐下,自己则在主位落座。立刻有侍女奉上香茗。

寒暄客套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夸赞吴远亮军功,感叹并州边事艰难。柳玄金言语圆滑,滴水不漏。吴远亮也打起精神应对,言谈间刻意流露出几分武人的耿直和对上京繁华的“不适应”,以及一丝对仕途的“迷茫”。

几杯茶后,柳玄金看似随意地挥退了左右侍立的仆役。敞轩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似乎也随之沉静下来。

柳玄金脸上的热情笑容淡去几分,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落在吴远亮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深意:“吴都督少年英雄,前途无量。只是……这上京城,龙潭虎穴,水深得很呐。”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有些地方,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藏杀机。有些人,看似位高权重,却……未必如表面那般风光。”

吴远亮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状:“下官愚钝,初来乍到,还请柳大人明示一二?”

柳玄金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似乎在斟酌词句。敞轩外,风吹过池水,带来细微的涟漪声,更衬得轩内一片死寂。

“吴都督,”柳玄金终于开口,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你可知……舍妹诗窈,嫁入睿王府……已有六载?”

来了!吴远亮的心脏骤然收紧,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恍然大悟”和“原来如此”的恭敬表情:“是,下官在宫宴上曾有幸得见王妃娘娘仙姿。娘娘……福泽深厚,令人钦羡。”

“福泽深厚?”柳玄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甚至带着一丝自嘲的弧度,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猛地抬眼看向吴远亮,眼中瞬间布满血丝,那里面翻涌着深沉的痛苦、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福泽深厚……呵呵……好一个福泽深厚!”

他猛地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抓住膝盖,指节用力到发白。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吴都督!你看到的……都是假的!都是睿王想让你们看到的!”他死死盯着吴远亮,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恐惧和求助,“诗窈她……她在睿王府……生不如死啊!”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从柳玄金口中听到这血淋淋的控诉,吴远亮依旧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放在桌下的手瞬间攥紧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剧烈的疼痛来维持脸上的“震惊”和“困惑”。

“柳大人!此话……此话从何说起?睿王殿下对王妃娘娘的宠爱,上京皆知啊!”吴远亮“难以置信”地低呼。

“宠爱?哈哈哈……那是囚禁!是折磨!”柳玄金情绪彻底失控,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和悲愤如同决堤的洪水,“六年!整整六年!她被困在那栖梧苑里!像个……像个生孩子的工具!”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怀上那些孩子的?!你可知道……睿王用的是什么虎狼之药在吊着她的命,只为了……只为了榨干她最后一点精血,生下他想要的子嗣?!”

吴远亮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老医者涕泪横流的脸,那绝望的呼喊——“一尸三命”!他喉头一阵腥甜翻涌,强行咽下。

柳玄金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力:“我这个做兄长的……没用啊!眼睁睁看着亲妹妹跳进火坑……却……却连见她一面都难如登天!睿王……他把诗窈看得比眼珠子还紧!每次回府省亲,都如同……如同押解重犯!身边全是王府的眼线!诗窈她……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敢跟我说!只能用眼神……用眼神告诉我……她痛……她怕……她想死啊!”

柳玄金猛地抓住吴远亮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吴都督!我知道这很冒昧!我知道这可能会害了你!但我真的……真的走投无路了!”他眼中泪水滚落,声音哽咽,“宫宴那晚……我看到你的眼神了!你看诗窈的眼神……不一样!那不是看睿王侧妃的眼神!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和诗窈过去有什么渊源……但我求你!求你救救她!救救我妹妹!再这样下去……她真的……真的会死在那魔窟里!一尸三命!一尸三命啊!”

“一尸三命”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在吴远亮的心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身为户部侍郎却卑微如尘泥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对妹妹刻骨的担忧,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这恐惧,这无力感,做不得假!

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怆和更加汹涌的杀意在他胸中激荡。他反手用力握住柳玄金颤抖的手腕,眼神锐利如刀,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柳大人,冷静!”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沉稳力量,让几近崩溃的柳玄金微微一震,哭声稍歇,茫然又带着一丝希望地看着他。

“吴某虽位卑,亦知骨肉情深!”吴远亮直视着柳玄金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王妃娘娘之事……吴某,记下了!”他没有承诺什么,但眼神中的决绝和力量,让柳玄金如同抓住了浮木。

“但此事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吴远亮压低声音,语气凝重,“大人今日之言,出你口,入我耳,绝不可再让第三人知晓!否则,非但救不了娘娘,恐立招灭门之祸!大人切记!”

柳玄金被他话语中的寒意激得一个哆嗦,眼中的恐惧更甚,忙不迭地点头:“明白!明白!我懂!我懂!今日……今日只是老朽思妹心切,酒后失言,酒后失言!”他慌乱地擦了擦眼泪,努力想恢复常态。

就在这时,敞轩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尖利刻薄的斥骂声。

“没眼力见的下贱胚子!连个茶都端不稳!要你们何用?!”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

“饶命?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留着你也是浪费米粮!给我拖下去,杖二十!看她长不长记性!”

吴远亮眉头微蹙。柳玄金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尴尬、愤怒,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奈。

脚步声在敞轩外停住。一个满头珠翠、穿着大红遍地金通袖袄、面容艳丽却透着十足刻薄刁钻之气的年轻妇人,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她看也不看柳玄金和吴远亮,凌厉的目光先是在地上打翻的茶盏和跪地瑟瑟发抖的小丫鬟身上剜了一眼,随即才像是刚发现敞轩里有人似的,夸张地“哟”了一声。

“老爷在这儿待客呢?妾身失礼了。”话虽如此,她脸上却毫无歉意,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如同刮骨刀般在吴远亮身上扫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这位是……?”

柳玄金连忙起身,脸上堆起僵硬的笑容,语气带着讨好:“夫人,这位是并州来的吴都督吴大人。吴都督,这是拙荆王氏。”他介绍得有些低声下气。

王氏?吴远亮瞬间了然。这就是柳玄金在亡母孝期过后,由柳家宗族做主,续娶的那位王家嫡女!柳诗窈在柳府处境艰难,多半拜此女所赐!

他起身,不卑不亢地抱拳行礼:“下官吴远亮,见过柳夫人。”

王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她扭着腰肢走到主位坐下,姿态傲慢。目光再次落到地上跪着的小丫鬟身上,声音陡然拔高:“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我的话吗?拖下去!狠狠地打!也让某些人看看,这柳府的后院,到底是谁在做主!”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目光更是冷冷地瞥了柳玄金一眼。柳玄金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终究没敢出声阻拦。

两个粗壮的婆子立刻上前,如狼似虎地架起那个吓得魂飞魄散、连哭都哭不出声的小丫鬟就往外拖。

“夫人饶命!老爷救命啊……”小丫鬟凄厉的哭喊声在敞轩外响起,随即被堵住了嘴,只剩下呜呜的闷响和拖曳声远去。

这杀鸡儆猴的一幕,让敞轩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王氏这才像是满意了,慢条斯理地端起侍女重新奉上的茶,吹了吹,眼皮也不抬,对着吴远亮,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傲慢:“吴都督是吧?在并州那种苦寒之地熬出头,也不容易。不过呢,到了上京,就得守上京的规矩。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都得有个谱儿。别仗着几分军功,就不知天高地厚,惹了不该惹的人,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番赤裸裸的警告,如同淬毒的冰锥,直刺而来。

吴远亮眼底寒光一闪,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甚至微微躬身:“夫人金玉良言,下官谨记。”他抬头,目光扫过柳玄金那灰败屈辱的脸,最后落在王氏那张得意刻薄的脸上,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下官在边关多年,也深知一个道理:堡垒往往最先从内部崩塌。夫人治家有方,雷霆手段,令人钦佩。只是……不知睿王殿下,是否也如此欣赏夫人这般的‘规矩’?毕竟,侧妃娘娘……终究是出自柳府。”

他刻意加重了“出自柳府”四个字。

王氏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僵!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一丝慌乱飞快地掠过眼底!睿王!这个名字如同悬在柳府所有人头顶的利剑!她对柳诗窈的刻薄,若真传到睿王耳中……以那位的性情……她不敢想下去!

柳玄金也猛地抬头看向吴远亮,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复杂。

吴远亮不再多言,对着脸色变幻不定的王氏和神色复杂的柳玄金再次抱拳:“柳大人,夫人,下官营中还有军务待办,先行告退。今日叨扰,多谢款待。”说完,不再看两人的反应,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敞轩。

阳光有些刺眼,照在柳府精心打理的花木上。吴远亮走出柳府大门,身后那朱漆大门缓缓合拢,隔绝了里面的压抑、算计和无声的惊涛骇浪。

他站在柳府门前的石阶上,深深吸了一口外面微凉的空气,却丝毫驱不散胸中的窒闷和沉重。柳玄金的痛苦控诉,王氏的刻薄警告,还有那被拖下去杖责的小丫鬟凄厉的闷哼……这一切都清晰地告诉他:柔烟所在的,是怎样一个龙潭虎穴!而睿王萧屹,就是盘踞在这深渊最底层的恶龙!

监视的目光再次黏了上来,如同阴冷的毒蛇。吴远亮面无表情地走下台阶,汇入街上的人流。他看似随意地走着,目光却在街道两旁快速扫过。

当路过一家门面气派的药铺——“回春堂”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只见药铺门口挂起了白幡,里面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几个伙计臂缠黑纱,神情悲戚。

吴远亮的心猛地一沉。

那个老医者……终究没能逃过“闭嘴”的命运。

睿王府的阴影,不仅笼罩着柳诗窈,笼罩着他吴远亮,也笼罩着所有试图靠近真相的人!萧屹的手段,狠辣、精准、无声无息!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更加炽烈的怒火,在吴远亮胸中熊熊燃烧。他收回目光,步伐变得更加坚定,向着京畿卫的方向走去。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燃烧的荆棘之上。

时间不多了。柔烟……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