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指若削葱根,细腻莹白,在明亮的灯火下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腕上戴着一只通体翠绿、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更衬得肌肤欺霜赛雪。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染着鲜艳欲滴的……海棠红蔻丹。
吴远亮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海棠红!
那是江柔烟最爱的颜色!大婚那日,她的十指,染的就是这种如同初绽海棠般娇艳的蔻丹!他曾无数次执起那双手,亲吻过那染着蔻丹的指尖!他绝不会认错!
珠帘被彻底分开。
一道身影,出现在珠帘之后。
紫衣。
不是庙会上那种娇嫩的粉,而是更沉郁、更华贵的深紫。金线绣着繁复的鸾鸟穿花纹,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流淌着低调而炫目的流光。云髻高挽,簪着赤金点翠嵌红宝的凤凰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在鬓边洒下细碎的光影。
她微微垂着眼帘,长睫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静谧的阴影。唇色是极淡的粉,如同初春的樱花,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那张脸……那张让吴远亮魂牵梦绕、痛彻心扉了六年的脸,此刻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他眼前!
是江柔烟!就是她!眉眼、鼻唇、下颌的线条……分毫不差!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份记忆中的温婉灵动,被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倦怠和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所取代。她的美丽依旧惊心动魄,却像一尊被精心供奉在神龛里的玉像,美则美矣,少了生气。
柳诗窈……睿王侧妃……
吴远亮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沸腾、叫嚣着要冲破血管!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顾一切冲上去的疯狂冲动!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旧伤崩裂,温热的液体濡湿了袖口。
是她!真的是她!
整个花厅寂静得可怕。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只存在于传说中、此刻却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的睿王侧妃身上。惊艳、探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碰撞。
睿王萧屹在她拨开珠帘的瞬间,便已霍然起身。他脸上那层万年不变的沉静冰壳,在看到柳诗窈的刹那,如同春日暖阳下的薄冰,瞬间消融殆尽。深邃的眼眸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炽热到令人心惊的狂喜与占有欲!他快步上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全然不顾满堂宾客的目光,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扶住了柳诗窈的手臂。
“窈窈,你怎么出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与那日在潼阳门马车内传出的声音如出一辙!那亲昵的称呼和语气中的宠溺,更是毫不作伪。
柳诗窈被他扶着,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她抬起眼,目光并未在任何人脸上停留,只是看向萧屹,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的涟漪,温顺而……空洞。
“听闻王爷在此,妾身……特来问安。”她的声音温婉依旧,带着那种奇特的沙哑感,如同精美的瓷器上的一道细微裂痕。
“胡闹。”萧屹的语气带着责备,眼神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外面风大,你身子受不得寒。”他旁若无人地解下自己玄色披风,极其细致地披在柳诗窈肩上,又仔细地拢好领口。那动作熟稔、体贴,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控制意味。
柳诗窈微微垂首,顺从地接受了这份“关怀”,长长的睫毛遮掩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萧屹这才像是刚注意到满堂宾客的注视,他扶着柳诗窈,转向主位方向,脸上重新挂上属于亲王的、恰到好处的矜持笑意:“内子体弱,见不得风,稍坐片刻便回。扰了诸位雅兴,本王代她赔罪。”话虽如此,语气中却无半分歉意,只有一种昭然若揭的宣告——她是我的。
侍女早已在萧屹的席位旁加设了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椅。萧屹小心翼翼地扶着柳诗窈坐下,那姿态,仿佛在安置一件稀世珍宝。
丝竹声小心翼翼地重新响起,席间的气氛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松弛。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如同探针般,在柳诗窈身上逡巡。她安静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那染着海棠红蔻丹的指尖,在深紫色的锦缎映衬下,鲜艳得刺眼。她微微侧着脸,目光落在面前案几上,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如同身处另一个世界。只有在她偶尔抬眼,视线无意间掠过下方席面时,那眼神深处,才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极快、难以捕捉的空茫和……疲惫。
吴远亮的位置,恰好在她视线扫过的边缘。当那目光如同羽毛般拂过时,吴远亮的心跳骤然停止!他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睛!
是她的眼!形状、颜色……一模一样!
可……那眼神!
记忆中江柔烟的眼睛,是灵动的,是温润含笑的,是如同春水般能映照出他身影的!而此刻这双眼睛,美则美矣,却像蒙上了一层拂不去的尘埃,空洞、倦怠、麻木……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精致绝伦的躯壳!
不!不是她!他的柔烟,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可……那脸,那手,那蔻丹……又分明是她!
巨大的痛苦和混乱几乎要将吴远亮撕裂!他端起面前的酒杯,烈酒入喉,如同刀割,却丝毫压不住心口翻腾的岩浆!他必须确认!必须让她看到自己!
机会,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出现。
侍女端上了一盘新呈上的时令鲜果,晶莹剔透的玛瑙盘中,盛着饱满欲滴的樱桃。
萧屹拈起一颗最大最红的,并未放入自己口中,而是极其自然地递到柳诗窈唇边,声音低柔含笑:“窈窈,尝尝?南边刚进贡的,你喜欢的。”
满堂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
柳诗窈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迟疑了极短的一瞬,随即顺从地微微启唇。
就在那颗樱桃即将触碰到她唇瓣的刹那!
吴远亮猛地站起了身!
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在刚刚恢复些许声响的花厅里,如同平地惊雷!
所有的丝竹声、谈笑声,再次被硬生生掐断!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声响惊得循声望去!
只见靠近厅门的下首位置,一个身着青灰色武官常服、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刀的高大男子,如同标枪般挺立着。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着实质火焰的利箭,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和深入骨髓的痛苦,死死地、毫不避讳地钉在主位旁那位紫衣金绣的睿王侧妃脸上!
空气,瞬间冻结!
兵部尚书惊得差点打翻酒杯。几位阁老皱紧了眉头。席间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睿王萧屹的动作骤然顿住。那颗红艳的樱桃停在了柳诗窈唇边寸许。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俊美的脸上,方才的温柔宠溺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带着审视、警告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精准地锁定了吴远亮!
“这位是?”萧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花厅,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兵部尚书额头瞬间冒汗,慌忙起身,声音带着惶恐:“回……回王爷,这位是并州都督吴远亮吴将军,此番回京……是为梁国细作案……”
“吴都督?”萧屹的目光在吴远亮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皮肉,直刺灵魂深处。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吴都督这是……不胜酒力了?”
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当头压下!吴远亮甚至能感觉到旁边几道来自军中同僚的、带着惊惧和提醒的目光。他浑身肌肉紧绷如铁,牙关紧咬,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知道,此刻任何失态,都可能万劫不复!
他强迫自己压下眼中翻腾的血色,强行挤出一个极其僵硬、难看的礼节性笑容,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末将……失仪!惊扰王爷、王妃娘娘!实是……不胜酒力,一时头晕,请王爷降罪!”他抱拳躬身,动作标准,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萧屹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足足三息。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要将吴远亮从里到外彻底剖开审视。整个花厅落针可闻,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
最终,萧屹的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缓缓收敛,化作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轻哼:“罢了。既是酒力不济,便早些下去歇着吧。”他不再看吴远亮,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目光重新落回身旁的柳诗窈身上,瞬间又变得温柔似水,将那颗樱桃再次递近:“来,窈窈,尝尝。”
柳诗窈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个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姿势。吴远亮弄出如此巨大的动静,甚至承受了睿王冰冷的审视,她……竟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目光、甚至那个为她而起的巨大风波,都与她毫无关系。
她像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精致绝伦的提线木偶。在萧屹再次将樱桃递到唇边时,她才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张开嘴,含住了那颗鲜红的果实。染着海棠红蔻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
吴远亮死死地盯着她,盯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盯着她那双空洞得令人心碎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他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熟悉,找不到一丝一毫属于江柔烟的灵动和情意!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不是她?
不!那分明是她的脸!
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疑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僵硬地行礼告退,又是如何一步步,如同踩在刀尖上,走出了那令人窒息的花厅。
身后的喧嚣和丝竹声重新响起,隔着一道门,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冰冷刺骨的夜风猛地灌入衣领,让他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清醒。他抬起头,望向尚书府邸上方那片被灯火映红的、沉沉的夜空。睿王府的方向,一片漆黑,如同蛰伏的巨兽。
那双空洞的眼睛,那鲜艳刺目的海棠红蔻丹……在他脑中疯狂交织、撕扯!
柔烟……你到底是不是她?如果是……这六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嘶吼:无论真假!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必须接近真相!必须!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睿王府那连绵巍峨的殿宇轮廓,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投下大片令人窒息的阴影。高墙森严,墙头巡守的侍卫身影在月色下如同移动的铁剪。府邸深处,只有零星几处灯火,如同巨兽半睁半闭的幽瞳,窥视着这片死寂。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最敏捷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行在王府外围最阴暗的角落。吴远亮褪去了官服,一身紧束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
花厅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柳诗窈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如同最烈的毒药,日夜侵蚀着他的理智。他不能再等!多等一刻,都是煎熬!他必须找到证据!必须确认那个被禁锢在王府深处的女人,究竟是不是他的柔烟!
王府戒备森严,前庭后院皆有重兵把守,暗桩无数。唯一的突破口,或许就在那些被遗忘的、连王府下人都极少踏足的荒僻角落。他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绕着高墙潜行观察了数个夜晚,最终将目标锁定在王府西北角一处废弃的后花园。
这里曾是前朝某位获罪亲王的别苑一角,被圈入睿王府后便荒废了。断壁残垣隐没在茂密的荒草荆棘之中,枯死的藤蔓爬满了倾颓的假山石。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败和泥土的湿冷气息。一座早已干涸的八角古井,如同一个被遗忘的黑洞,静静地蹲踞在花园最深处,半被疯长的野草掩埋。
吴远亮拨开足有半人高的枯黄蒿草,如同幽灵般靠近那口枯井。井口覆盖着厚厚的藤蔓和腐朽的木盖,散发着浓重的霉味。他侧耳倾听,四周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更梆声。他深吸一口气,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撬开木盖边缘的藤蔓,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泥土和石头冰冷气息的陈腐味道扑面而来。
井口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他取出一根特制的、缠了浸油布条的短绳,点燃。跳动的火焰照亮了井口粗糙的青石内壁,上面布满了厚厚的青苔和干涸的水痕。井壁很深,火光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
吴远亮将火把固定在井口边缘,系好绳索,毫不犹豫地滑了下去。
井壁冰冷湿滑,带着刺骨的寒意。绳索摩擦着掌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越往下,空气越是稀薄阴冷,那股陈腐的气息也越发浓重。火把的光晕在狭窄的空间里摇曳,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长满苔藓的青石壁上,如同鬼魅。
下降了约莫五六丈深,脚下终于触及了坚实的地面——厚厚的淤泥和枯枝败叶。井底不大,仅容一人勉强转身。火把的光照亮了四周,除了滑腻的青苔和腐烂的杂物,似乎空无一物。
难道……猜错了?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井水,瞬间浸透全身。吴远亮的心沉了下去。他举着火把,不死心地一寸寸扫视着井壁。目光掠过一片被厚厚苔藓覆盖的区域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那苔藓的颜色……似乎比旁边更深一些?而且……边缘似乎有人为剥落的痕迹?
心脏骤然狂跳起来!他伸出颤抖的手指,也顾不得那滑腻冰冷的触感,用力抠向那片深色的苔藓!
苔藓簌簌落下,露出,赫然刻着字迹!
不是刀斧凿刻,更像是用某种尖锐的硬物,一点一点,极其用力地、深深地划上去的!每一笔都带着刻骨的绝望和挣扎!
他屏住呼吸,凑近火光,颤抖的手指拂去覆盖其上的最后一点浮土和苔藓碎屑。
字迹显露出来。
那是一种他熟悉到骨髓深处的、清秀中带着一丝韧劲的字体!是江柔烟的笔迹!
刻的是——
“元景元年,七夕。吴远亮、江柔烟,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是他们当年的婚书!一字不差!
轰——!!!
仿佛一道积蓄了六年、足以撕裂苍穹的狂暴雷霆,在吴远亮早已死寂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响!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猛地一晃,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井壁上!冰冷的井水混合着淤泥的腥气呛入口鼻,他却浑然不觉!
是她!真的是她!柔烟!她还活着!她在这里刻下了他们的婚书!
狂喜如同灭顶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伸出手,贪婪地、颤抖地抚摸着那冰冷的、却承载着他们所有誓言的字迹,仿佛触摸着爱人的肌肤。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井壁的湿冷,滚落脸颊。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他的手指顺着那熟悉的笔画,一遍遍描摹,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永远烙印在灵魂深处。当他的指尖,颤抖着、带着无尽的眷恋,抚过婚书最后一个“疑”字的最后一笔时——
指腹下的触感,骤然不同!
那不再是光滑的刻痕,而是……一道极其新鲜、带着细微毛刺的、深深的划痕!就在“疑”字的右下角!
他猛地将火把凑近!
火光跳跃,清晰地照亮了石壁。
在婚书“恩爱两不疑”的“疑”字下方,紧贴着那最后一笔的末端,被人用同样尖锐的硬物,极其仓促、极其用力地,刻下了一个新的、血淋淋的字!
那字迹歪斜扭曲,笔画凌乱,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用尽最后力气的疯狂!
是一个触目惊心的——
逃!
鲜红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如同蜿蜒的毒蛇,正顺着那个“逃”字的笔画,在冰冷的石壁上,缓缓地、无声地……向下流淌!